马车驶入宫城,而后便只能下车步行。
在宫城中,除了皇帝、皇后及太后可乘小轿,另有几位高位妃嫔可乘肩舆,其他人,哪怕是容远鹤,进了宫城也要腿儿着去见皇帝。
一路穿行于巍峨宫阙、重重门禁之间,肃杀威严之气扑面而来。
容与跟着小太监往里走,心神沉凝,将所有纷杂思绪压下,只留一片澄澈清明,准备着御前对答。
然而,小太监却并未走向皇帝日常理政的乾清宫或御书房,反而在穿过几道宫门后,拐向了御花园的方向。
越往里走,人迹越稀,花木渐深,连空气都似乎变得清润起来。
容与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正常觐见的路径!
她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奈何引路的小太监步履匆匆,神色间并无异样,也不理会她的问话,她只得暗暗提高了戒备。
最终,小太监在一处被高大花木掩映、挂着“静耘轩”匾额的僻静小院门前停下。
“容编修,请。”小太监侧了侧身,声音依旧平板。
容与压下心头疑虑,拱了拱手后走入院中。
院内花木扶疏,奇石点缀,布置得颇为雅致,却透着一种不同于皇家园林的朴素野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小太监引着她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小片开垦得整整齐齐的菜畦。
青翠的菜苗在春日暖阳下舒展着嫩叶,旁边还搭着几架豆角黄瓜。
而在这片充满田园气息的菜地中央,一个身着玄色粗布短打、裤腿挽到膝盖、脚蹬草鞋的身影,正背对着她,提着一个木桶,专注地给一垄新栽的秧苗浇水。
那背影高大挺拔,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与这深宫禁苑格格不入的、属于田间地头的质朴气息。
容与瞳孔微缩。饶是她心智沉稳,此刻也难掩惊愕。
这……这难道是……
小太监已快步上前禀报,另有一身着总管大太监服饰的人侍立于侧,此刻躬身低声道:“陛下,容编修到了。”
那浇水的背影闻声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这不是什么老农,却正是当今天子,昭乾帝裴悫!
裴悫年已四十有五,依稀可见年轻时必然面容英挺,只是此时眼角已刻上了几道岁月的细纹。
此刻他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微红,几道泥痕沾在脸颊和手背上,玄色短打的下摆也溅上了泥点。
裴悫放下木桶,拿起搭在篱笆上的布巾随意擦了擦手,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却瞬间锁定了站在院门口的容与。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朝堂上的威严莫测,反而带着一丝审视、一丝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追忆?
“臣,翰林院编修容行简,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容与压下心中惊涛骇浪,立刻依礼深深拜下,声音清朗沉稳。
“平身。”昭乾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劳作后的沙哑,却依旧沉稳有力。
他踱步走近,目光在容与身上扫过,带着一丝玩味:“容行简?新科探花郎?‘漱月郎’?朕记得你。你那份策论,写得不错。”
“陛下谬赞,臣惶恐。”容与垂首恭立。
“惶恐?”昭乾帝轻笑一声,指了指旁边的菜畦,“看看朕这园子,可还入眼?”
容与依言抬眼望去,目光扫过那片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机勃勃的菜畦,眼中流露出真诚的赞叹:“陛下躬耕亲种,体察稼穑之艰,心系黎民之苦。此园虽小,却蕴藏治国大道。臣观此间菜蔬长势喜人,土壤疏松肥沃,足见陛下用心之深,技艺之精。”
这番话并非纯粹奉承。
容与是真正懂农事的,一眼便看出这片菜地绝非宫人代劳的摆设,从土壤墒情到植株间距,都透着行家里手的讲究。
昭乾帝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更深的兴趣:“哦?你也懂农事?”
“臣出身乡野,少时亦曾躬耕陇亩,略知一二。”容与坦然道。
“好!好一个‘略知一二’!”昭乾帝显然来了兴致,走到一垄长势极好的菠菜前蹲下,抓起一把泥土捻了捻,递向容与:“你既懂行,看看这土!”
容与恭敬伸出双手,掌心向上,任由那尚带湿气的泥土落入掌中。
她毫不避讳泥土沾染,指尖捻动,如老农般搓揉:“河淤土为基,混有足量的腐熟马粪与草木灰烬研磨的粗灰,松软透气,握之成团,触之即散。好土!肥力均匀不易板结,陛下深谙‘粪力入土,苗有精气’之理。”
“粪力入土,苗有精气……说得好!”昭乾帝眼露欣喜,如遇知音,“正是此理!暖房精肥催菜,徒有其表,寡淡无味!哪及这自然长出的清甜!”
他蹲在菠菜前,话题一转,笑道:“容卿,你早年进献的绿肥之法,朕记得……还有那曲辕犁?”
容与立刻顺势蹲于田垄另一侧,保持恭敬距离,目光落在菠菜上:“陛下圣明。绿肥之法,古已有之,非臣所创。臣不过在乡野间偶得老农口传心授,于家中薄田试种印证,侥幸略有所得,蒙陛下不弃,垂询采纳,更赐臣母七品孺人诰命,天恩浩荡,臣阖家感念涕零,无以为报。”
她顿了顿,继续道:“紫云英、苜蓿等豆科草籽,趁稻田夏闲或冬闲播种。待茎叶繁茂未结实前,翻压入田。豆科根瘤菌可固氮养地,茎叶腐烂化作绿肥,疏松土壤。如此养田一年再种稻谷。肥效温和持久,稻株健壮抗病,亩产能较前略增一二成。当地老农称为‘养田米’。此法省粪肥、少病害,确为贫瘠之乡富民之助。”
“好!好一个富民之助!”昭乾帝连连点头,眼中欣赏更甚,“容卿不仅农事精通,更心系民瘼!那曲辕犁图纸,工部已在京畿推广,老农皆言省力数倍,深耕一寸,利国利民,朕心甚慰!”
容与自然又谦虚一声,连道不敢,乃是天佑大昭云云。
立于菜畦旁,昭乾帝叹息一声,沉吟道:“容卿在翰林整饬档册,亦是本职。朕欲常与你探讨稼穑工巧之道,奈何规制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