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看到容与归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舒了一口气,赶紧上前汇报这月余的情况:日常事务尚算平稳,往来文牍已整理归档,新近拨下的一笔为数不多的廪饩也已按名册发放完毕……
他絮絮叨叨,语气中带着一丝圆满完成任务的轻松。
然而,当容与卸下行装,刚刚啜了一口热茶时,张诚犹豫再三,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终于从袖中取出一份公文,双手呈上,声音带着不安:“大人,还有一事……您不在时,按察使司派人来传过话……”
容与放下茶盏,接过公文。那是一份按察使司发来的“移文”,语气冷淡且公事公办:
「查,前学政衙门胥吏赵四,状告提督学政容行简,滥用职权,无故开革吏员,蔑视法度,擅作威福。事关学政清誉,着容行简于三日内至按察使司说明情由,配合调查。」
“赵四?”容与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那个仗着黑山土司管家亲戚身份、在衙门里横行霸道、被自己当典型扒了衣服重责丢出去的蠢货?
她还没腾出手去找其背后主子的麻烦,这蠢猪倒自己跳出来告状了?
张诚见容与神色平静,眼中却寒光凛凛,心中更加忐忑,连忙补充道:“大人,此事……闹得有些动静。那赵四似乎攀上了布政使司户房的一个王书办,到处叫屈,说……说大人您……”他不敢再说下去。
“说我什么?”容与声音平淡无波。
“说……说您年轻气盛,不谙云南官场规矩,一来就排除异己,打击报复,是……是京里派来搅局的……”
张诚声音越说越低。
容与轻轻“呵”了一声,指尖在冰冷的案几上敲了敲。
排除异己?打击报复?搅局?看来,那幕后的黑手,按捺不住,开始放狗咬人了。
布政使司户房?看来这池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混浊几分。
“知道了。”容与将移文随手丢在案上,仿佛那不过是一张废纸,“去传话吧,本官明日便去按察使司。”
翌日,按察使司。
相较于学政衙门,按察司衙署气象森严,门前戒哨明显比平日多了几分,透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显然,对于这位一来就捅了马蜂窝的年轻学政,按察使司也颇为“重视”。
在典吏的引导下,容与踏入宽敞冷肃的二堂。
堂上主位坐着云南按察使——一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颇具威严的五十岁官员,姓朱。
下手两侧,还坐着按察司几位重要的佥事和都事。
气氛凝重,如同公堂预审。
见容与进来,按察使朱大人并未起身,只是略一抬手,声音平淡:“容学政,请坐。”
“下官见过朱大人,见过诸位大人。”容与从容见礼,坦然落座。
朱按察使目光如电,扫过容与沉静的脸庞,开门见山:“容学政,你衙前吏赵四,状告你滥用职权,无凭无据,擅行开革,蔑视朝廷吏治章程。此事,按察司已受理。”
“赵四指证凿凿,人证具在。不知学政,作何解释?”他语气虽不算严厉,但“擅行开革”、“蔑视章程”几个字却咬得很重,显然是坐定了要追究的架势。
旁边一位面容严肃的佥事接口道:“容学政,你初来乍到,急于立威,本官等也能理解。然处置吏员,当有凭有据,循规蹈矩!岂能如同处置家奴般随意?如此行事,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云南吏治体统于何地?”
这一番话,语气中同样带着训诫和不满。
还有一位略显富态的都事则看似和稀泥,实则隐含压力:“是啊,容学政!年轻人做事,难免急躁。你可知那赵四,虽是小小胥吏,却也是我云南有籍有册之人?”
“况且,布政使司那边……对此事也颇有微词啊!王书办在布政使司多年,人脉颇广,此事……一个处理不当,恐怕于你于学政衙门,都大大不利啊!”
堂上其他几位官员也纷纷投来或审视、或幸灾乐祸、或等着看热闹的目光。
显然,在座不少人,或与布政司那位王书办有勾连,或本身就对新来的、不懂“规矩”的容与有看法。
照他们看来,这位容学政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即便他们没有派人迎接,她安顿下来之后,总该主动来拜访吧?
谁承想,一来就消失一个多月不说,甚至还惹出这么大的麻烦!真是年轻气盛!
面对这无形的压力与诘难,容与脸上毫无惧色,甚至露出一抹近乎嘲讽的冷笑:“诸位大人说完了?下官也想请教诸位大人几个问题。”
她声音清越,在安静的厅堂中异常清晰:
“其一,学政衙门,乃朝廷官署,非江湖草莽。吏员胥吏,虽非朝廷命官,亦是食朝廷俸禄,担公门差役!理应恪尽职守,遵规守纪!敢问诸位大人,公然在衙门值房之内,酣睡如泥,被褥凌乱,酒壶遍地,花生壳狼藉……此等行为,是否违背《吏部则例》?是否玷污官署尊严?”
“其二,学政衙门点卯,乃定制惯例。当日赵四等人,无故旷职,既无告假文书,更无正当缘由!按《吏部则例》,无故旷职三日以上者,革职查办!下官念其为首犯,仅行开革而未究其‘渎职’之罪,已是法外开恩!何来‘擅行开革’?”
容与冷笑一声,看向那位朱按察使:“朱大人执掌一省刑名,不知对此律条,是依,还是不依?!”
朱按察使和几位属官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容与所言,确实在理。
值房酣睡、点卯旷职,这些都是实打实的违纪,按律开革,无可厚非!
那位神色严肃的佥事张口欲辩:“此乃小节,何至于……”
“小节?!”容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凛冽,“食朝廷俸禄,当尽忠职守,勤勉公事乃是本分!”
“若将此视作小节,则吏治崩坏,官场失序,便是从此始!敢问这位大人,若您按察司衙门的胥吏,也如此在值房内酣睡醉酒,您……管是不管?!”
那佥事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
“至于赵四……”容与话锋一转,目光如寒冰扫过那位和稀泥的都事,“他攀扯布政使司户房的王书办?这倒是攀扯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