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病房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难以听见，整个病房内还弥漫着难闻的消毒水味。
床上的人眼皮安静地合着，眼睫直直地往下垂，在眼下打出了一片阴郁的阴影。
病床上的人脸色苍白的不像话。
盖在江逾白身上的被子起伏很微弱，不细看，几乎都看不见被子在来回地动。
明明那么大个一个人，此刻却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谢昭微微垂着脑袋，坐在一旁，就这样一直盯着江逾白。
他拧着眉，表情很凝重，眼中神情却又有些空洞。
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谢昭眼皮也低垂着。
他忽然凑到江逾白身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江逾白脑袋周围摸了一圈。
发丝不是很软，尾巴还有点微微扎手，但很顺滑。
后脑勺也是圆滚滚的，并没有什么不平整凸起之类的地方，明明是很正常的脑袋
谢昭坐正身体，咬着内唇，低下脑袋，手指搭在大腿上一抠一抠。
房间里陷入了更深一层的安静。
好久，谢昭忽然坐直身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弯下腰凑到江逾白身边，摸摸他的脑袋。
和刚刚的感觉没什么不同。
动作间，谢昭蓦地发现江逾白的呼吸频率好像变了。
谢昭心跳猛得加快了一瞬，他的视线往下，下一秒，就对上了江逾白那双同样有些惊讶和愣神的眸子。
谢昭眼珠子有点慌乱地动了动，喉结滚了滚，慢慢收回了放在江逾白脑袋上的手，坐回床边的椅子上
江逾白的视线追随着谢昭的一举一动。
他突然捏了捏自己的脸，看着还挺用力，松手时脸都红了一块。
江逾白又看了看谢昭，还朝谢昭伸出手臂：“你可以捏我一下吗？”
谢昭不明所以，但还是轻轻地捏了捏江逾白的手臂。
是很熟悉的触感。
“居然是真的。”江逾白微微弯起了眼。
谢昭歪了歪脑袋：“？”
江逾白表情还是很惊喜，语气甚至在感慨：“你居然是真的，我还以为又是做梦呢。”
谢昭皱起脸，不知道该说江逾白什么好。
江逾白看见谢昭皱脸，马上想起什么一样，突然弹坐起来。
背后的伤口被拉扯到，江逾白没忍住嘶了声，但很快又调整过来，焦急问：“你没事吧？”
“有没有哪里疼？”
“有没有伤口，医生怎么说——”
【你先管好你自己啊。】
谢昭连忙扶着江逾白，示意江逾白躺好，不让他乱动。
江逾白躺下去也不安分：“你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哪里痛？”
【我没事。】
【你一直担心我干什么……】
谢昭板着脸，表情生气又委屈。
“啊你不要生气，我不多嘴了，”江逾白有些无措：“……我能有什么事啊，我没事的。”
谢昭直直盯着江逾白，一脸“才不要相信你的鬼话”的表情。
“干嘛啊……我真的没事啊。”
【没事你为什么会晕两天？】谢昭红着眼睛反问，表情可犟了。
江逾白手指扣扣被单：“这不是身体素质变差了嘛……”
“对了，”江逾白情绪突然变得有些兴奋，不知道是真想到了什么，还是只是想岔开话题。
“你不是可以开口了吗？”
“那时我听到你叫我名字了。”
谢昭摇摇头。
【说不了，我不会说。】
“怎么会？”
“我真的听见了。”
“你再叫一次呀，这样我都死而无憾了。”
谢昭瞪向江逾白。
江逾白一怵，没由来地心虚，不继续说了。
可谢昭还一直盯着他，就像要把他看穿似的。
江逾白心跳越来越快，他眼睛乱瞟，默默别过脑袋，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昭掰回江逾白的脑袋：【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江逾白眸子一动，随即就很坦荡地看着谢昭。
“没有啊，我还有什么事能瞒你啊。”
【你还骗我。】
【你生病了为什么不说？】
江逾白抿了抿唇，“才没有生病，我能生什么病……”
“江逾白！”谢昭突然打断江逾白遮掩的狡辩。
【你怎么能这样？】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有不说啊……你都没有问我。”江逾白也很无辜。
谢昭生气地鼓起脸：【我刚刚问了，你也不肯说。】
“说了有什么用啊……我那是病吗，根本就是绝症好不好。”
“反正都是要死的，干什么要特意和你说啊，死了还净给你添堵……”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谢昭心被揪得难受，虽然已经听医生大致阐述了情况，可那些毫无求生意识到话真的从江逾白嘴里吐出来，谢昭还是感到不可置信。
【你才不会死呢。】
【医生说了做手术可以好的，明明就可以——】
“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成功。”江逾白打断谢昭，“现在可能不到百分之三十。”
【不是……】谢昭难过地眨了下眼睛，两颗硕大的眼泪就从他发红的眼眶里溢出，【是因为你不好好接受治疗……】
“怎么又哭了，你别哭啊……”江逾白焦急地坐起来，伸手想给谢昭擦眼泪，可手伸到一半，又一如既往地停了下来。
谢昭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砸得江逾白心里痛疼。
江逾白眉头不自觉皱起，试探着碰掉谢昭眼角的泪。
出乎江逾白意料的，谢昭并没有躲开。
谢昭睁着水汪可怜的大眼，好委屈控诉江逾白：【医生说你不好好配合治疗。】
【你太消极了……】
江逾白垂着眼皮，不说话，算是默认。
从江逾白知道自己脑子里长了恶性肿瘤开始，他就没打算过要去治。
病情的察觉，始于江逾白发现自己误会了谢昭后的几天。
那时候谢昭总是一个人在小屋哭，总说一些威胁江逾白的话，叫他不要再出现了。
江逾白心疼至极，也后悔至极。
可除了偷偷给谢昭打扫房子，准备饭菜，购置一堆谢昭可能不需要的东西，像个狗皮膏药一样不让谢昭甩开。
江逾白什么也做不了。
放手吗？
江逾白做不到，那是要他去死。
可每进一步，都是对谢昭的二次伤害，。
江逾白就这样纠结矛盾，全然不知道好怎么办才好。
这颗肿瘤就来得刚巧。
他要快要死啦，不放手都不行了。
江逾白觉得这是一切的因果。
报应就应该落在他头上才对，怎么可以让小哑巴这样难过痛苦呢？
等他死掉了，谢昭看不见他，就可以慢慢走出来了，回到以前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很好。
再剩下的一点时间里，悄悄看一看谢昭，偷偷为谢昭做点什么，就很好。
死亡看起来很恐怖，可有也不一定就是坏，时候确实可以改变影响一些东西。
倒不是江逾白觉得自己能够放下谢昭了，只是他不得不放下，不得不放弃一些什么。
那时他没有感到多难过，只是觉得解脱了，谢昭终于可以解脱了。
可现在，这个可怜的受害者，却因为他的一年半载后的离去，坐在他的病床前哭得稀里哗啦。
一如既往的，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小哑巴更好的人。
也在没有人比小哑巴对江逾白更好了。
江逾白心疼得呼吸不上来。
可内心却也因此抑制不住地、恶劣地感到雀跃。
没想到谢昭还会为他掉下眼泪。
最后到底是心疼占了上上风，江逾白擦干谢昭的泪，认真安慰。
“不要哭了。”
“我没事的。”
谁知道谢昭听了江逾白的话，哭得更难过了。
小脸憋得通红，泪水一滴一滴涌出眼眶，江逾白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谢昭身体忍不住一抽一抽：【你听医生的话。】
【乖乖治疗。】
【去做手术。】
【一定会好的……】
“不可能。”江逾白语气淡淡，却也认真。
谢昭不明白江逾白是在拒绝做手术，还在否定他说的那句“一定会好的”。
可无论是哪种，谢昭都无法接受。
谢昭紧紧抓住的的手，眼泪不停地掉，表情像命令像央求：【你去治疗……去做手术……】
江逾白：“那我会死在手术台上。”
谢昭：【不会！】
谢昭突然变得很激动。
【才不会那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谢昭很急切地找出一些突破口：【医生说养好身体，好好控制，成功的几率会变大的。】
“怎么样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江逾白毫不留情地给自己下定论。
“这样……其实这样就挺好的了。”
江逾白勉强笑了笑。
“现在这样挺好的，真的。”
不好……
【一点都不好……】
谢昭感到绝望，难过地哽咽着，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说死。】
【你总是在说这个字……】
其实早该有预料才对的。
明明前段时间江逾白就总把死一类的字眼挂在嘴边了。
因为本来就是要死的啊。
江逾白心里这样想着，但他选择默默地闭上嘴。
不然面前这个心软善良又充满同情心的小哭包听了，眼泪肯定又要掉个不停，也擦不干净。
虽然他不说 ，谢昭也一样止不住哭泣。
谢昭有时候是很能忍的，犟得不行。
他哭起来的时候也犟得不行，泪水源源不断，要把自己哭干。
仿佛要把半辈子积累的情绪都发泄出来，仿佛不达目的就不罢休。
这样的哭泣也总是有用，屡试不爽。
可无论这回，谢昭怎么哭，江逾白都没有改变主意。
谢昭的眼泪在江逾白这里有用。
可在死亡面前没用。
谢昭哭到后面真把自己哭干了。
脸颊哭花，眼睛又肿又红，泡在咸涩的泪水里，眼睫沾了好多晶莹剔透的小液珠。
江逾白都不敢用点力气擦，怕把谢昭眼尾和脸颊的皮擦破。
后来江逾白谢昭这样，心里实在是被揪得难受，呼吸都疼，才小心翼翼伸出手，尝试着把谢昭抱进怀里。
谢昭没有像前段时间那样反抗，反倒是像两人初始见面那时，就着江逾白的姿势 很顺从依赖地埋进江逾白的怀里。
江逾白又一次越界了。
没有再比谢昭更要心软又不计前嫌的人了。
就因为得知了江逾白的病情，就纵容着他，任他摆弄。
谢昭已经不怎么流眼泪了，只是偶尔还是会可怜又小声地抽抽。
谢昭抓着江逾白的衣服，哭累了，又趴在江逾白的肩上发呆。
发了会儿呆又换个姿势，继续发呆。
不知道是在放空还是在想什么。
江逾白抽了张纸巾，伸手轻轻地抚了下谢昭的脸颊，谢昭就会很小声哼哼。
不像是反抗，反倒像是回应。
谢昭就一直保持着这样靠着江逾白等的姿势，几乎一动不动。
后面眼皮垂着，江逾白也看不清谢昭有没有完全合上眼，是否有入睡。
不管怎么说，江逾白还是如愿以偿地，卑劣地抱了谢昭一个下午。
这是江逾白这段时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概真的已经死而无憾了吧？
好像不行。
突然死掉，肯定会把小哑巴吓坏，那他肯定要后悔，就还是一种遗憾。
傍晚，谢昭才有些恋恋不舍地从江逾白怀里出来，很迷茫的看着四周以及眼前的江逾白。
“要喝水吗？”问着，江逾白就想去给谢昭倒水。
虽然原先就喂了点水，但谢昭哭掉的眼泪太多，好像怎么也补不够。
谢昭低垂着脑袋，摇了摇头。
然后自己起身，倒了两杯水，分了江逾白一杯。
江逾白接过那杯温热的水，说了句“谢谢。”
谢昭又摇摇头。
喝了杯水，谢昭就放下杯杯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逾白瞧。
“江逾白。”
谢昭突然很认真喊江逾白的名字。
“在的。”江逾白忙应上。
“去治疗吧。”谢昭语气更较真了。
他的发音不那么标准，有些缓慢，嗓子也哭哑了，却也还算得上清晰。
是要在心里反复吞吐，才可以这么流利地说出来的。
“你知道的吧，”江逾白也很认真。
他以为谢昭刚刚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想到谢昭还在为此忧心。
“像我这样的坏人，肯定是要早早地下地狱的。”
现在谢昭的话对江逾白总是带着不容抗拒的意思的。
可江逾白对自己这个状态，也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