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从僻静林地走回生命之湖的过程,仿佛一段被精密测量的程序执行。每一步的距离、频率都分毫不差,与往常并无二致。然而,若有感知极其敏锐者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细微的不同——他周身原本就稀薄的人气几乎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纯粹的、非人的冰冷。就像一块被擦拭得过于干净的玻璃,清晰地反射着外界的一切,自身却愈发透明、虚无。
他回归了日常的位置,选择了离楚逸尘不远不近的一处阴影地带,如同一个被设定好坐标的固定装置。金色的眼眸中,数据流以更高的速度、更冰冷的规律流淌着,不再有丝毫属于“情感”的波动或迟疑。他不再主动观察楚逸尘,而是将“监测本体状态”作为一项纯粹的背景任务执行,所有的感官如同雷达般扫描着整个核心圈,分析着一切可能存在的威胁或优化点。
楚逸尘在湖边呆坐了许久,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勉强收拾起破碎的心情,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镜。那一瞬间,他的心再次被揪紧。明明是同一个人,同样的外貌,但他就是能感觉到,那层将镜包裹起来的冰壳,比以前更厚、更硬了。
他张了张嘴,想叫他的名字,想问问他还好吗,但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变成无声的哽咽。他想起镜对帝天说的那句“冲突无法避免”,想起自己那无解的困局。任何关切的言语,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成为一种负担,打破镜艰难维持的平衡。
最终,楚逸尘只是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走到离镜稍近的地方坐下,拿出未完成的木雕,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刻刀在手中显得无比沉重,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沉默的身影,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与痛楚。
镜对此毫无反应。他甚至没有转动一下眼珠,只是平静地、以某种超越人类的方式,“接收”到了楚逸尘的存在和情绪波动,并在内部日志中生成一条记录:【本体情绪:低落。生理指标:正常。安全系数:稳定。无需干预。】
翌日的训练照常进行。
今日的对手是熊君与紫姬,对阵磐岩、苍霆和镜。
战斗伊始,熊君便感受到了不同。
镜的指挥依旧精准,甚至比以前更加高效。他的指令不再有任何缓冲或解释,直接化为最简洁的行动代码传入磐岩和苍霆的意识。
“磐岩,坐标(x1,Y1),全力防御,承受率预估87%。”
“苍霆,熊君左肩旧力节点,0.3秒后雷殛点射,能量输出峰值。”
“紫姬潜行轨迹预测,路径c,磐岩地刺预埋,延迟0.1秒触发。”
指令下达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预判了熊君和紫姬的每一个动作。磐岩和苍霆必须全力集中精神才能跟上这种节奏。起初,这种高效确实带来了优势,几次合击都逼得熊君和紫姬有些手忙脚乱。
但很快,问题出现了。
镜的计算过于“完美”,完美到忽略了战斗中瞬息万变的意外和同伴的极限。一次紫姬的佯攻超出了镜的模型预测,导致苍霆按照原指令发动的攻击落在了空处,魂力白白消耗,还露出了巨大的破绽。若非熊君有意收力,苍霆恐怕会当场重创。
“镜!你搞什么?!”苍霆狼狈地躲开熊君随之而来的一爪,暴躁地吼道。
镜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模型误差。紫姬行为模式变量超出预期值+5.7%。已更新数据库。下次类似情况发生概率降低至2.3%。”
他没有道歉,没有情绪,只是冷静地修正了数据。仿佛刚才苍霆的险境,只是一次需要优化的算法bug。
另一边,磐岩在一次硬抗熊君重击时,内腑受到震荡,动作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迟缓。这丝迟缓在往常,镜或许能察觉到并即时调整战术。但此刻,镜的指令依旧按照原定最优解下达:“磐岩,左移,配合苍霆夹击。”
磐岩强行压下不适,执行指令,但动作的变形导致防御出现缝隙,被熊君抓住机会,一爪扫中肩甲,厚重的岩石甲胄顿时崩裂一大块。
“啧。”熊君收爪,皱了皱眉,看向镜的方向,“小子,计算是死的,战斗是活的!你的同伴不是傀儡!”
镜的目光扫过磐岩肩甲的损伤,数据流闪烁:【磐岩,肩部装甲损毁度32%,结构完整性下降。建议战后使用混合金晶矿与黑曜石修复,比例7:3。战斗指令无误,执行者体能瞬时波动未纳入实时计算,系系统监测优先级设置偏差。已调整。】
他依然没有对同伴的受伤表现出任何关切,只是将其视为一个需要修复的装备故障和一个需要优化的算法参数。
训练结束后,磐岩沉默地走到一边修复甲胄。苍霆喘着粗气,瞪着镜,眼神不善,却不知该说什么,最终狠狠啐了一口,走到湖边清洗伤口。
楚逸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不断下沉。他知道,这不是镜的本意,这是系统理性压倒一切后必然的结果。镜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但这方式,正将他与其他人越推越远,将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人”。
就连最活泼、最神经大条的青羽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扑扇着翅膀飞到镜身边,好奇地问:“镜哥哥,你今天好厉害!算得那么准!不过刚才苍霆差点被打到,吓死我啦!”
镜转过头,金色的眼眸“看”着青羽,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活泼的妹妹,更像是在扫描一个会发声的、需要分析的数据源。
【目标:青羽。情绪状态:兴奋夹杂后怕。言语内容:包含非逻辑感叹词。信息核心:对战斗效率的认可与对风险的惊愕。】
【逻辑回应:效率提升是系统优化的结果。风险是战斗固有属性,无法完全消除。无需“吓死”。】
他张了张嘴,最终吐出的却是经过系统过滤后、极度精简且不符合日常交流习惯的语句:“效率提升。风险存在。正常。”
青羽愣住了,琥珀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她歪着头,看着镜冰冷的脸庞,一种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以前的镜哥哥虽然也话少冷静,但不会这样… …这样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镜哥哥… …你… …是不是不舒服?”青羽小心翼翼地问,翅膀不安地扇动了一下。
【目标询问健康状况。本体生理指标正常,系统运行效率提升12.8%。】
【逻辑回应:状态良好,效率优化。】
“状态良好。”镜重复道,然后便转回头,不再看青羽,继续他的数据分析了。
青羽在原地呆立了片刻,一种莫名的失落和一点点害怕让她不再像往常那样缠着镜。她默默地飞回到楚逸尘身边,小声说:“创造者,镜哥哥他… …好像变得有点奇怪…”
楚逸尘心中一痛,伸手轻轻摸了摸青羽的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勉强笑了笑:“他… …可能在思考很重要的事情吧。”
湖面依旧平静,但一股无声的惊雷,已然在每个人心中炸响。镜的选择,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坚冰,没有激起汹涌的波涛,却让湖水从内部开始,一点点失去温度。
他正在逐渐变成他想要成为的、最有效的守护武器,但这个过程,却让所有爱着他的人,感到了刺骨的寒冷。这场沉默的抗争,其代价,正在一点点显现。而更大的风暴,显然还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