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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塞满了压缩饼干和机油的凝滞气味。我们蜷缩在查狄伦号被厚铆接钢板包裹的指挥塔里,像一群蹲在铁罐头里的甲虫。通话筒里的电流杂音像永不停歇的白噪,粘稠的汗从蒙着油污的钢盔橡胶边沿滑下,流进脖颈。透过狭长厚重、布满刮痕的防爆玻璃观察窗,叙拉古在稀薄的晨雾里显露出一片模糊、死寂的轮廓。静得吓人。没有预想中探照灯划破天际的强光,没有高炮阵地开火前烧热锅炉散发的微弱红外信号(在老旧的红外镜片视野里也一片模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空洞的灰蓝。

“主炮A组至E组,目标区域A1-A5,标尺设定!引信装定——延迟碰炸!” 我的声音在钢铁的舱壁间碰撞,有点干涩,但足够清楚。下达口令时,甚至能听到自己牙关咬合发出的轻微声响。

装甲板的转塔液压发出低沉的呜咽,十五根黑洞洞的500毫米炮管像钢铁巨兽的獠牙,缓慢、沉重地转动、抬升、锁死。笨重的扬弹机嗡鸣着,如同一个疲惫的老人,将重达数百公斤的定装高爆弹艰难地推送进巨大的炮膛,闩锁闭合的铿锵声带着一种撕裂空气般的压迫感。炮塔下方,狭窄的钢铁弹药库里堆砌着的“备用货”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金属死寂的光。

在我左手边,维克多紧握着潜望镜手柄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结在绷紧的喉管上不安地滑动。我甚至能想象他紧绷的面孔下,是高速运转的战术大脑在疯狂推算对方可能的地方警卫队伏击阵位和预设炮台的反击角度。

炮术长的几个老炮手心无旁骛地盯着机械光学瞄准器上的复杂刻度,每一次呼吸计算都刻板得如同操作流程。他们面前的操作面板上,仅有的几盏信号灯闪烁不定。

指挥塔后方,布伦努斯中校站得笔直,像一尊刚从纪念馆搬出来的石像。新发的墨绿海军军官常服衬得她脸颊更加苍白,左眼上的绷带如同一道刺目的封条。她那柄悬在腰侧、崭新得过分、象征荣耀的金锚佩剑鞘尖微微抵着冰冷的地板——金属触地声微不可闻,但在这片死寂里清晰得如同撞针。她的右手就压在剑柄那只冰冷的金锚上,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隐现青白。那只仅存的右眼死死盯着舷窗外的雾霭海岸,目光锐利得几乎要撕开那片灰幕,每一个呼吸都透着压抑到极致的肃杀。她在等我的指令,等一个挥剑冲锋的瞬间,哪怕对手是她的“家”。

整个指挥塔像一根被压弯到极限的弹簧,空气绷紧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咆哮。查狄伦号伤痕累累的身躯沉重地碾在沙滩上,往复式蒸汽轮机在低速挡位运转,沉重的履带深陷沙砾,每一次履齿搅动碎石都发出令人牙酸的碾压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目标清晰度?”我打破了沉默,声音比预想的平稳。

“将军,”观测员的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雾正在散去…视野提升…但…没有锅炉烟囱热源信号。城镇轮廓完整…没有探照灯光,没有通电铁丝网的反光…港口防御工事…没有守卫人影。”他顿了顿,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们…甚至没点路灯?”

通话筒里死寂一片。只有蒸汽管道嘶嘶的低鸣。

“将军!” 通信兵的声音突然从送话器里炸响,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公共广播频率!城市市政厅!他们…他们在广播!”

还没等我命令,接线兵就将那频道的刺耳调频噪音强行转接进来。一个像是刚被从温暖被窝里拽出来、带着浓郁叙拉古口音,甚至有点迷迷糊糊的男声响彻了指挥塔:

“…紧急通告…重复,紧急…通告!所有市民请注意!所有…呃…地方治安队员、武装市民请注意!放下武器!禁止抵抗!禁止一切…呃…摩擦行为!我方已与高卢帝国代表…充分…磋商并达成共识!我们…咳…我们开门!重复!我们开门!迎接…呃…高卢军队进城维持秩序!再说一遍!开门!放下武器!”

广播背景音里,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几声被压抑下去的哈欠,以及远处…某种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当声?像是在…准备早饭?

哐当!哗啦——!

刺耳的金铁撞击声和短促惊呼猛地响起,盖过了广播!

指挥塔里所有人都像触电般猛地转头!

布伦努斯中校保持着僵硬的站立姿势,她腰间的金锚佩剑却只剩下了空鞘!那柄崭新、沉重、象征帝国荣耀、本该第一个劈开她“家”门的精钢佩剑,此刻剑尖正笔直地向下插在她脚边坚固的装甲板上!剑身剧烈地嗡嗡震颤着,还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共鸣!

剑的旁边,是她那只缠满绷带的左手。绷带末端因为瞬间发力过度而松散开几缕,露出包裹下掌骨异常凸起的轮廓。她的右手还悬在半空,手掌保持着下砸的姿势,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地弯曲着。

她整个人仿佛被那柄脱鞘的剑钉在了原地。右眼依旧死死盯着窗外那片逐渐清晰的寂静海岸线,那片没有任何抵抗迹象的城市轮廓。那张绷紧的、苍白的脸上,先前那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肃杀之气,如同被烈阳暴晒的初雪,在广播内容和佩剑脱手双重冲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垮塌、凝固、裂解。震惊、茫然、羞耻,还有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狂怒在她眼底剧烈翻搅,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茫然。

她绷紧的下颌线条细微地颤抖起来。那只砸飞了佩剑、缠满绷带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收回,最终僵硬地垂落在身侧。绷带间隙,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源石冷光一闪而逝,旋即被竭力压制。

维克多眼角抽搐着,张着嘴,目光在布伦努斯脚下的剑和窗外死寂的城市间来回切换,像是第一次看到战舰主炮哑火。炮位上的炮手们茫然地松开了紧握着装填手柄和击发扳机的手。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那柄该死的佩剑还在嗡嗡叫,配合着外面市政广播里最后那句拖长调子的“维——持——秩——序——”,简直是一场拙劣的闹剧。

“将军…”通信兵几乎是梦游一般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虚弱,“无线电室报告…截获到西西里方面市政厅明文电讯…是发给我们舰船的,未加密。”

我吸了口气,那空气带着铁锈、煤烟和没炸开的火药味,直冲天灵盖。“报上来。”

“喳——”通信兵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地读着电文纸:

“致 高卢帝国‘查狄伦’号战列巡洋舰 克洛德·格朗索瓦尔代理海军上将座前:”

“事由:关于西西里城临时接管事宜通知”

“西西里市政议会兹通告:” (电文翻译后略显生硬的格式)

“依照《叙拉古地方紧急状态临时规约》相关条款规定,经市政议会紧急会议(弃权三票)全体通过决议:”

“虑及当前紧迫形势与社会安定、市民生活之基本维系,为避免无谓冲突及损失,自本电文发出时起,西西里城及其管理区域之象征性主权标志物移交、市政管理职能及城防设施控制权,将由贵方指定代表于三十分钟内完成接收确认程序。请查收随本通知一并移交的西西里西大城门及市府大楼实体钥匙、城市主要地下通道分布略图(含水源及应急出口)。相关实物已于通知送达之际委托市政人员待交。”

“谨祝交接事宜顺利。”

西西里市政议会(签章)

【叙拉古时间 ???】

几乎同时,一个水兵急匆匆从旋梯口探身:“报告将军!下面…有本地人靠过来了!打着白旗!上面有个人说要亲手交给您…一个沉甸甸的大布包,像是…钥匙?”

指挥塔内的死寂达到了全新的高度。装甲板依然冰冷,脚下的震颤还在继续。那柄插在地板上的金锚佩剑也终于停止了嗡鸣。

维克多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曲着,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他喉头滚动,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近乎窒息的、意义不明的咕哝。

“维…维克多?”我出声叫他,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指挥塔里的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挺直了背。

他猛地吸了口气,条件反射般地立正:“在!将军!”

“命令,”我的目光扫过那些凝固的炮管,最终落到依旧僵立、面若死灰、盯着脚下插进钢板的佩剑的布伦努斯身上,“…主炮解除待发。全体待命。准备执行‘接收’任务。”

“……是!”维克多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向传声筒位置。

我看着窗外。海岸线在彻底散去的雾气下变得清晰无比。安静的城市轮廓背后,是无数紧闭的门窗,和那条理论上已向“查狄伦”敞开的通道。

查狄伦这艘伤痕累累的钢铁巨兽,像一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拔剑凝神、摆好拳架准备拼命的街头拳手,面对的却是一个抱着个沉甸甸布包、带着一脸疲惫和几分不情愿的市政小职员:“长官,您的城门钥匙和水管图。签收吧。”

布伦努斯那只缠满绷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绷带下方,一丝冷硬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钻石光芒骤然闪现,又被她更紧地攥成拳头压了下去,无声无息。

她腰间的佩剑空鞘晃动着,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的……句号。指挥塔内弥漫的汗臭、煤烟味和紧张感,正微妙地发酵成另一种更为荒诞的因子。

“……真他妈绝了。”我低声自语,感觉额头上有根血管在跳,不知该向哪方神圣行礼。维克多那声走了调的命令仍在空气里回荡,混合着蒸汽轮机沉重的喘息。布伦努斯依旧僵硬地钉在原地,像一尊被闪电劈中后又浇了冰水的雕塑。她那柄插进钢板的佩剑,剑柄上的金锚象征着征服海洋,如今却孤零零地锚死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沙滩上。

“将军!” 了望哨嘶哑的声音突然从传声管里钻出来,“……城…城门口!有动静!那大门…在开!”

所有人瞬间被钉在原地,本能地望向那狭窄的观察孔。

雾气完全散开。阳光下,前方那扇传说中厚重、嵌着铁刺、象征着最后屏障的西西里西门,那个本该成为我们炮口第一个目标的障碍物,正以一种堪称悠闲、带着古老机关特有的吱嘎呻吟,缓缓地向内敞开了!

没有硝烟,没有抵抗的痕迹,缓慢得像是在开启一座尘封已久的谷仓。

大门敞开的门洞,如同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嘴巴。

然后,一个人影从门洞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步伐轻快,甚至有些蹦跳。他穿着一身极其朴素、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粗布衣裤,与这座港口重镇的氛围格格不入。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一个萨科塔。标志性的光环悬在他头顶,散发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那光芒……居然有点晃眼?他手里还推着一辆旧得吱呀作响、轮轴似乎上了不少油的双轮板车。

萨科塔男子停在阳光能完全照到的地方,抬起双手拢在嘴边,深吸一口气(没用话筒),一个清晰的、带着点温和笑意的声音清晰地飘了过来,在清晨死寂的平原上传得异常远:

“嘿!外边的高卢朋友们!早上好啊!”

他顿了顿,似乎调整了下站姿,让那辆破板车完全呈现在我们视野里。

板车上满满当当,堆叠得整整齐齐,几乎要溢出来——

全是……橡木小桶,塞着软木塞。

深色的木桶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油润的光。每一个桶身都贴着粗陋的手写标签,上面是鲜红醒目的颜料涂抹的——

tomAto SAUcE!

那红色标记红得如此热情,如此抢眼,像是在嘲笑什么。

萨科塔男子脸上带着一种极其自然的、甚至有点过于热切的笑容,继续冲着这边喊:

“……诸位长官!辛苦辛苦!这么大老远开船过来维持秩序,真是够意思!我们西西里人啊,最讲究知恩图报!”

他拍了拍最顶上几个木桶,桶身在晃动中发出沉闷的哆哆声。

“喏!一点儿心意,不成敬意!纯手工熬的!保证没掺水!拌面条、配面包、炖菜当料底,那味儿,绝了!”

指挥塔里落针可闻,死寂如同实质。

布伦努斯插进地板那把剑的嗡鸣仿佛再次响起——在我自己的脑子里。

萨科塔男子似乎觉得不够热情,又用力拍了几下推车,那堆小山般的红色木桶剧烈晃动,桶与桶碰撞出声。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敞开供应!管够!随便拿!就当……新邻居见面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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