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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的风卷着雪粒撞进来,将烛火吹得几欲熄灭。完颜斡离不盯着绢纸上赵桓的朱印,忽然大笑,笑声震得帐顶积雪簌簌坠落:“这次,定要将这反复无常的宋室,碾成齑粉!”言罢,随手将绢纸丢进火盆。

耶律余睹立于帐侧,望着那封燃尽的绢纸,袖中的手缓缓握紧。他想起辽亡时的火光,想起金营的烈酒,忽然觉得那蜡丸里的字迹,比塞外的寒风更刺骨——原来在宋人眼中,他们这些亡国之人,终究只是可利用的棋子。

宣和殿的烛火仍在摇曳,赵桓正对着舆图幻想收复燕云的盛景,却不知那枚他亲手封入蜡丸的书信,已化作完颜斡离不剑鞘上的新血槽,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将汴梁城的繁华,劈作两半。

靖康元年八月的毒日头,把会宁府的城墙晒得冒白烟。草原上的风带着夏天的燥烈,卷着斡难河的水汽掠过这大金之都。会宁府的热风卷着沙尘掠过金廷大殿,廊下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被暑气蒸得发腻,混着武将甲胄上的汗味,在殿内织成黏稠的网。正午的日头晒得帐顶的黑毡发烫,帐外拴着的战马喷着响鼻,蹄子刨着被晒得龟裂的土地,扬起细碎的黄尘。

完颜粘罕的府邸,是用十张整张黑牛皮缝缀的大帐,帐顶嵌着七枚磨得发亮的兽骨,风过时骨片相撞,发出似呜咽又似狞笑的响。帐门挂着两串狼牙,沾着经年的血渍,被午后的日头晒得发黑。

完颜粘罕掀帘而入时,腕力带得牛皮帐幕“哗啦”一响,门帘上的薄尘簌簌坠落,落在他铁锁子甲上,碎成细粉。甲叶间嵌着的尘土是赶路时沾的,此刻随着他迈步,簌簌落在帐内的羊毛毯上,竟在毯面那匹绣金的狼头纹上,画出几道灰痕。

腰间佩剑是阿骨打亲赐的镔铁剑,剑鞘镶着铜吞口,此刻随着他转身,“哐当”一声撞在帐中央的松木柱上。那柱子是从长白山运来的老松,被他常年撞击,竟凹进一块浅痕,回声在帐内荡开,惊得帐角悬着的铜铃叮铃乱响。

完颜粘罕肩宽背厚,铁锁子甲在他身上如第二层皮肤,素被称赞“有万夫不当之勇”,帐内伺候的仆役见他进来,都垂手贴墙,连呼吸都放轻了——谁都知道,粘罕眉头一锁时,帐内的空气能冻成冰。

此刻他果然眉头拧成个疙瘩,额角青筋如蚯蚓般在黝黑的皮肤上蠕动,眼神沉得像斡难河底的淤泥。方才在城外校场看金兵操练,想起去年围太原时,王棣在城头挥剑的模样,心口就像堵着块烧红的烙铁,连喝三碗马奶酒都压不下去。

帐侧的亲卫见他这模样,手心早沁出了汗。此人是粘罕从辽地带出来的旧部,知道主帅最忌哪个名字,此刻却不得不上前,靴底碾过羊毛毯上的尘土,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弓着腰,脸几乎贴到粘罕甲胄上,喉头先滚了滚,声音压得比帐外掠过低空的鹰啸还低:“主帅……南边来的细作回报,宋廷那边……李纲和王棣他们……”

“他们怎地?”粘罕的声音像磨过沙石,每个字都带着棱角,打断他时,肩头的甲叶又震落几片尘土。

亲卫咬了咬牙,飞快道:“被罢了!南朝皇帝下旨,说王棣‘专主战议,扰乱朝纲’,已经贬去南方了!,那李纲也被逐出了汴梁。”

“轰”的一声,像帐外忽然劈下道惊雷——却不是真的打雷,是完颜粘罕猛地抬头时,脖颈骨节发出的脆响。他那双原本被阴翳蒙了半月的眼,此刻竟炸开一团亮,像冻土下猛地窜出的火星,连瞳仁里都映着帐外的日头。额角的青筋霎时消了,紧锁的眉头“唰”地松开,嘴角先是僵了僵,随即勾起一道冷硬的弧度,那笑意里裹着的,是快意,是狠厉,还有几分如释重负的狰狞。

“你说什么?”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却比刚才松快了三成,佩剑的铜吞口在日头下反光,照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那个在汴梁城头死守的书生……在太原碍事的小白脸真被罢了?”

帐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帐顶兽骨乱响,倒像是在替亲卫点头。粘罕盯着帐壁上挂着的宋境舆图,图上“汴梁”二字被他前几日用剑尖戳得破了个洞,此刻望着那破洞,他忽然觉得,那座曾让他损兵折将的城,此刻像被抽了筋的野兽,再无半分气焰了。

亲卫刚一点头,粘罕的手掌已如惊雷般落下,“啪”地拍在案几上。那紫檀木案本是宋廷贡品,此刻被他一掌震得簌簌发抖,案角那只錾花铜酒壶“哐当”跳起半尺高,壶嘴朝下坠时,乳白色的马奶酒“哗”地泼出,顺着地图的褶皱漫开——那是幅用羊皮绘制的宋境图,墨迹是用狼血调的,此刻被酒液一泡,“太原”两个朱字像被水泡的伤口,渐渐洇成一团模糊的暗红,恰似那座城此刻在他眼中的模样。

酒液顺着案沿往下淌,滴在粘罕的铁靴上,溅起细碎的酒珠。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那团洇开的暗红,指节捏得发白,青筋在黝黑的手背上暴起,像盘在石上的毒蛇。“早说过那酸儒书生和那小白脸是祸根!”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碾出来的,带着关外风沙的糙意,每字都砸在帐壁上,震得挂在帐角的狼牙串“叮铃”乱响,“去年斡离不在汴梁城外,营里的弟兄死伤无数,那李纲却在城头披着重甲,手里那柄破剑舞得比谁都凶!多少弟兄的尸骨至今还埋在南薰门外!”

帐外的风卷着夏末的热浪撞在帐幕上,发出“扑扑”的响,像是那些死去金兵的喘息。粘罕猛地抬眼,眸子里的光比腰间的镔铁剑更冷,扫过地图上“太原”的位置——那里用银线绣着城楼,此刻被他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指节几乎要掐透羊皮:“还有王棣!那太原城的守将,看着文弱,骨头却比城墙还硬!若非他在太原城用些阴招,我岂会被堵在汾河边,眼睁睁看着斡离不先到汴梁?输给斡离不?”

说到“输给斡离不”几字,他的牙咬得咯咯响,嘴角的肌肉抽搐着,像是吞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斡离不占了汴梁外围,我却在太原城下磨了半月,最后论功行赏,他帐里的金银比我多三倍!这笔账,一半要算在王棣头上!”

亲卫站在一旁,见他脖颈上的青筋像要炸开,帐内的空气都被这股戾气烤得发烫,连案上未泼尽的酒液都在微微颤动。粘罕忽然松开按地图的手,那片羊皮已被他按出深深的指痕,他直起身时,铁锁子甲的甲叶相互碰撞,发出“哗啦”的脆响,像是在为他的话伴奏:“如今好了——”他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血腥味,“李纲被罢,王棣遭贬,南朝就剩些只会捧玉圭的文官、穿锦袍的宦官!”

他猛地一脚踹在案腿上,桌案发出“吱呀”的呻吟,案上的残酒溅得更高,有些竟落在他的铁靴上,被烫得瞬间蒸发。“没了这两根硬骨头,”他盯着地图上那团模糊的“汴梁”,眼中闪过嗜血的亮,“南朝就像条被抽了脊梁的狗,再凶,也不过是摇着尾巴等死的份!”

帐外的日头正烈,透过帐顶的缝隙照进来,在地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光斑落在被酒洇湿的“汴梁”二字上,竟像是濒死者最后挣扎的眼神。而粘罕的笑声,混着帐外战马的嘶鸣,在夏末的会宁府上空荡开,带着一股即将踏碎山河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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