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说,医院的墙壁比教堂听过更虔诚的祈祷。
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张书农轻轻吹凉米粥,才送到母亲嘴边。
“妈,再吃一口,就一口。”
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像一场落不尽的雪。
她摇了摇头,嘴唇翕动:
“不吃了……回家吧,书农。在这儿一天得花多少钱,我这身子骨,就是个无底洞,治不好的。”
张书农鼻头一酸,强行压下,挤出一个笑容:
“妈,说啥呢。钱的事你别操心,咱们家不缺这点。”
其实他知道,母亲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任何治疗都只是拖延。
可他不愿意,他自私地想要多留住她一天,哪怕一小时。
他已经六十了,鬓角染了霜,可只要妈妈还在,他就还能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
张书农把语气放得更柔,像孩子在撒娇:
“你就当是陪我,好不好?你在这儿,我心里踏实。”
母亲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半晌,终究还是张开了嘴,将那口粥含了进去。
隔壁床的病人是个很年轻的小孩,叫小菲,她的父母一直陪着。
除夕夜,万家灯火,他们这些回不去家的人,只能在病房里寻找一丝年味。
“不好意思,我开一下电视啊,我妈想看春晚。”
张书农先跟隔壁床打了声招呼,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电视机。
年纪大了,他母亲不太会用智能手机那些东西。
“开吧开吧,正好我们也没事干,一块儿看,热闹。”小菲妈妈故作轻松的应道。
电视屏幕亮起,喜庆的音乐和绚烂的舞台瞬间冲淡了病房里沉闷的空气。
主持人们字正腔圆的祝福声,与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交织在一起。
虽然身处病榻,但辞旧迎新的热闹氛围,似乎也成了一种苦难中难得的慰藉。
那个叫小菲的女孩不时发出稚嫩的笑声,给这间被病痛笼罩的屋子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气。
电视里,一个新的节目开始了。
张书农却没什么心思看。
那些歌舞升平,那些欢声笑语,现在离他太遥远了。
他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母亲的医药费,想着后续的安排,想着以后没有母亲的日子。
直到,一句歌词直直地扎进了他的耳朵。
“在妈妈老去的时光,听她把儿时慢慢讲……”
那歌声似乎有种魔力,冲破了层层阻碍,强行挤开了他脑子里所有的纷杂思绪。
他不受控制地缓缓转向了屏幕。
屏幕中央,一个青年歌手正独自站在舞台上。
他约莫二十岁上下,身形颀长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长相清俊端正,干干净净,握着话筒。
张书农的视线有些模糊。
“也祝你 不忘少年样
也无惧那白发苍苍”
不,我怕。
张书农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日渐增多的白发。
我也快老了,可我还没准备好送走我的妈妈。
“若年华终将被遗忘 记得你我”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警地从眼角滑落,顺着他脸上的纹路滑落。
歌手的声音里裹挟着一种太过浓烈的情感,穿透了屏幕,扑面而来。
那一句高音拔地而起,狠狠地砸在人的灵魂深处,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火一样爱着
人世间值得”
一只干枯的手从床头抽出一张纸巾,颤巍巍地伸过来,像他小时候那样,为他擦拭脸颊。
张书农转过头,看见母亲也哭了,泪水顺着她脸上纵横的沟壑,无声地淌下。
整个病房里一片安静,连那个活泼的小女孩都没有再出声。
所有人都被这首歌攫住了心神。
短暂的间奏过后,歌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温润而沉静,像是在耳边低语。
张书农用纸巾擦干净了脸上的泪,认真地听着。
“有多少苦乐 就有多少种活法
有多少变化 太阳都会升起落下”
他听着这段低吟,想到了他们家的活法。
父亲的脸在记忆里早已模糊,只剩下母亲年轻时清瘦的背影,在昏黄的灯下缝补衣服,在灶台前升起烟火,用一双粗糙的手,将他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拉扯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后来他成了家,立了业,日子好起来了,可母亲却老了,病了。
这就是他们家的活法,苦乐交织,身不由己。
“平凡的我们 一身雨雪风霜不问去哪
随四季枯荣依然 迎风歌唱”
是啊,平凡的我们。
他脑海中闪过病床上白发苍苍的母亲,闪过隔壁床那对强颜欢笑的年轻夫妻,看着那个尚不知愁滋味的小女孩……
身在人世,谁不是一身雨雪风霜,挣扎浮沉。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哪一样又能躲得过?
必须在还能相伴的日子里好好相伴,在还能歌唱的时候尽情歌唱,在还能微笑的时候用力微笑……
在还能……
张书农再次握住母亲的手,刚刚才擦干净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为什么,以前不曾这样珍惜呢?
歌声在此刻再次攀升,力度与情感层层叠加,像浪潮一般席卷而来。
屏幕上的青年歌手微微仰头,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所有心怀遗憾的人,送上最虔诚的祝福与祈愿。
“祝你 踏过千重浪
能留在爱人的身旁
在妈妈老去的时光
听她把儿时慢慢讲”
饱满激昂,层层递进。
“我们啊像种子一样
一生向阳”
最后一句,音高和力量感瞬间迸发到了极致,穿云裂石。
即便张书农完全不懂什么声乐技巧,也被这一句中那种冲破一切的生命力,震得头皮发麻。
他说,一生向阳。
歌声落下,余音绕梁。
一片寂静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模仿着最后的尾音:
“一生向阳~~~”
小女孩的声音很高,很响,拖得长长的,但每一个音都跑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哈哈。”
张书农没忍住,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脸上,又哭又笑的样子,狼狈又滑稽。
隔壁床的男人连忙伸手捂住女儿的嘴,压低声音:
“小菲!别那么大声,吵到人家了!”
小菲在他手心里咯咯地笑起来,挣脱开,然后凑到妈妈耳边:
“妈妈你别哭了,爸爸要骂我!”
张书农的心口又酸又软。
这孩子,是本能地不想看到妈妈哭,所以才故意打岔啊。
小菲的妈妈抹了抹眼泪,也笑了,捏了捏女儿的鼻子:
“爸爸敢骂你,我就打爸爸。妈妈没事,就是……就是这歌太好听了,妈妈是被好听哭了。”
“哈哈哈!”小女孩得意地扬起下巴,“那当然啦!毕竟是荀荀嘛!”
“荀荀?”她妈妈愣了一下。
“就是李若荀啊!”小女孩一脸“你这都不知道”的表情,“我们班上,可没有人不知道他的!我们班的刘曦茗,还是他的头号粉丝呢!”
“你们才上几年级啊,就开始追星了?”
“我又没有啦!”
听着隔壁床母女俩叽叽喳喳的对话,张书农被那首歌搅得翻江倒海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一种温暖的余韵。
他转过头,发现母亲也正看着电视,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光彩。
“这电视上的小伙子,长得真俊。”
“我们那时候可没电视,戏台上的小生都没这么好看的。我记得……我记得有一年庙会,你外公带我去镇上看戏……”
母亲的声音很低,断断续续地,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
张书农握紧了她的手,静静地听着。
窗外,是万家灯火的璀璨夜色,偶有烟花在远处的天幕上炸开,绚烂而短暂。
病房里,一个母亲慢慢地讲着她儿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