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正一点点被靛蓝的暮色吞掉,徐顺哲踩着街边梧桐叶的碎影往前走。
路两旁的招牌次第亮起,英文的咖啡馆招牌闪着冷白的光,还有些弯弯绕绕的本地文字,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串串没解开的绳结。
他盯着那些招牌发愣,鼻尖萦绕着陌生食物的香气,与国内傍晚巷口炸串摊、糖炒栗子摊蒸腾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声,又响又急,像在空荡的巷子里敲了面破锣。
徐顺哲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
他掏出手机按亮,屏幕上支付宝和微信的余额还安安稳稳躺着,但底下那行“当前地区暂不支持”像根细针,扎得他眼皮发沉。
再往前拐个弯,是片小小的街心公园。
草坪边缘停着辆改装过的白色房车,后车厢敞着,支起的铁板上正滋滋烤着什么,油星子溅起来,在暖黄的灯光里划出细碎的弧。
一个穿藏青围裙的中年男人正翻着铁板上的面,围裙下摆沾着点点油斑,侧脸轮廓看着像亚洲人。
徐顺哲在公园入口停了停。
房车飘来的香气裹着洋葱和黑胡椒的味道,勾得他喉咙发紧。
他攥了攥手机,指腹在冰凉的玻璃壳上蹭了蹭。
要不进去问问?万一能用手机支付呢?可脚步挪到房车门口时,又突然怯了。
他盯着车厢里贴的菜单,上头密密麻麻排着几国文字,中文夹杂在中间,看着却格外陌生。
“wele, what can I get you?”男人转过身,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面粉。
他声音挺亮,带着点口音的英语撞进徐顺哲耳朵里。
徐顺哲张了张嘴,那句“请问能用人民币吗”已经到了舌尖,可对上男人那双看着像中国人又不像的眼睛,突然又咽了回去。
他英语不算差,可这会儿嗓子眼发紧,单词在脑子里打了结。
“I...I...”他磕巴着,手心冒出点汗,最后还是摇了摇头,“Sorry, I dont have money.” 尾音有点飘,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张。
说完他就转身,脚步快得像逃。
可还没走出两步,身后就飘来句中文,又轻又清楚:“原来是个穷鬼。”
那语气里的鄙夷像冰锥子,“嗖”地扎进徐顺哲后颈。
他浑身的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他猛地转过,吼出来的话带着点破音:“哎你大爷!Sb吧你!”
房车老板手里的铁铲“当啷”一声掉在铁板上。
他脸上的笑僵着,眼睛瞪得溜圆,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吓着了,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徐顺哲还在气头上,胸口起伏着,正想再骂句什么,就见老板突然眨了眨眼,脸上的惊愕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种古怪的亮堂。
他试探着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有点低,又带着点不确定:“宫廷玉液酒?”
这哪儿跟哪儿?他皱着眉,脑子里那根弦还绷着,嘴却比脑子快,下意识接了句:“......一百八一杯。”
“大锤八十?”老板的声音突然拔高了,眼睛里像落了星子。
“小锤四十。”徐顺哲的眉头皱得更紧,可话还是顺嘴溜了出来。
话刚落地,他猛地反应过来。
“你也是?!!”老板手里的铁铲都忘了捡,往前跨了一大步,围裙上的面粉簌簌往下掉。
“你也是?!!”徐顺哲也喊了出来,声音里的火气全变成了惊。
他这才看清老板的脸,眼角的细纹,还有笑起来时嘴角那颗小小的痣,分明就是张中国人的脸!
“我靠!你也是中国人啊!”老板搓着手,刚才的鄙夷早没影了,只剩下实打实的激动,“早知道是老乡,我跟你扯什么洋文啊!”
“我靠,都是中国人你还骂我穷鬼?”徐顺哲也笑了,刚才憋着的气顺着这声笑散了大半,有点哭笑不得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老板挠了挠头,耳根有点红,拿起铁铲把铁板上的面翻了个面,讪讪地说:“这不没认出来嘛。你看你刚才那蔫样,我还以为是混日子的流浪汉呢。得,今儿这顿我请了,就当赔罪。”
他往铁板上打了个鸡蛋,金黄的蛋液一铺开,香气更浓了,“想吃啥?咱这有烤冷面,加肠加蛋加里脊,都给你安排上。”
徐顺哲在旁边的折叠凳上坐下,看着老板麻利地往面里抹酱,心里那点异乡的孤单忽然淡了些。
“多谢了。”他轻声说。
“客气啥。”老板把烤好的冷面装进纸碗,递过来一双筷子,“话说回来,你咋到这儿来的?连点钱都没带?”
徐顺哲咬了口冷面,酸甜的酱汁裹着面,熨帖了空了半天的肚子。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脸上浮起层尴尬的红,沉默了会儿才开口:“这事说起来,就长了......”
他从自己怎么突然卷入那场“诡市融入现实”的乱子讲起,讲那些突然出现在街头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店铺,讲人在里面待久了会被“同化”,讲他为了躲那些东西,稀里糊涂就跑到了这个国家。
只是说到最关键的地方——他怎么会卷进去的,他那个藏在暗处的复制体——他顿了顿,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含糊地带过。
老板听得直咋舌,手里的铁铲都忘了动,直到铁板上的油星溅到胳膊上才“嘶”了一声。
“好家伙,听着跟拍电影似的。”他抹了把胳膊,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你身无分文呢,这换谁也扛不住啊。”
徐顺哲苦笑了下,把筷子搁在碗边:“你就别取笑我了。我现在天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又冒出什么怪事,连家都回不去......”
“哎,你也真是个可怜人。”老板叹了口气,刚要再说点什么,目光无意间扫过徐顺哲搭在膝盖上的手,突然像被烫着似的“咦”了一声。
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徐顺哲的手背,声音都变调了:“等会儿!!!”
徐顺哲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手臂,那道淡金色的纹路正隐隐发着光,像片蜷缩的羽毛。
他愣了愣,把袖子往上捋了捋,露出完整的圣痕:“你说这个?”
“圣痕?!”老板的声音抖得厉害,手里的铁铲“哐当”掉在地上,他往前凑了凑,脸几乎要贴到徐顺哲手背上,“你...你是教堂的人?!!”
“什么教堂的人啊。”徐顺哲抽回手,眉头拧成个疙瘩,一肚子苦水突然找到了出口,“这破东西把我坑惨了!就因为这圣痕,现在倒好,困在这儿动弹不得!”
老板却没接他的话,眼睛直勾勾的,像是在算什么账:“不对啊......教堂的人不是每月都发补贴吗?怎么会没钱......”他突然抬头,眼神里满是困惑,“而且...你一个中国人,怎么会成‘传承诫’的?”
“我......”徐顺哲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看着老板那双写满疑问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其实我不是本人”,想说“这是复制体的东西”,可那些话像被什么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复制体的存在,就像他心里的一根刺,拔不掉,也不想让人碰。
他低下头,用筷子拨了拨碗里剩下的冷面,轻声说:“说来更复杂了......不提这个了吧。”
老板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愣了愣,没再追问。
车厢里只剩下铁板冷却的滋滋声,还有远处街灯投进来的、昏昏沉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