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碑崩裂的巨响,如一道惊雷劈入死寂的地宫。
时间,在“六十九刻”这个不详的数字上凝固了。
那不断倒流、重演的悲剧画面,随着浮空血碑的碎裂而烟消云散。
倒悬的万千碑影剑林,第一次停止了那令人心悸的摇曳,如同一片被按下暂停键的星空坟场。
萧云归七窍中溢出的鲜血,顺着他苍白而冷硬的脸颊滑落,滴在尘埃里,洇开一朵朵小小的、妖异的红莲。
他没有去擦,甚至没有在意那撕裂神魂般的剧痛。
斩断执念的代价,远比斩断血肉要惨烈百倍,但他那双黑眸,却前所未有的清明、锐利,仿佛洗尽了所有迷惘,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锋芒。
“主人!”
剑胎儿所化的银光少年第一个闪身上前,他看着萧云-归此刻的模样,眼中满是惊骇与担忧。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萧云归体内的剑心虽然因《斩我经》的反噬而布满裂痕,但其核心却凝练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
那是一种抛却了所有情感、所有挂碍之后,只为“斩”之一字而存在的极致状态。
这很强,强大到可怕,但也危险到极致。
一个没有了执念的剑客,还是人吗?
“无妨。”萧云归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像是从万载玄冰下传来,“我只是……扔掉了一些不属于我的东西。”
他扔掉的,是那个因为迟疑三息而万劫不复的“自己”,是那个被“拯救苏青竹”这一幻影所束缚的“自己”。
他依然要救她,但出发点已然不同。
不再是为了弥补什么,不再是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而是因为那是他必须斩断的、阻碍在命运道路上的一环。
灰奴儿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方才模拟妖脉之鸣,几乎抽干了他全身的精气。
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却挣扎着抬起头,望向萧云归,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敬。
他不懂什么“斩我归藏”,他只知道,这个男人,凭一己之力,硬生生砸停了这吞噬一切的时间囚笼!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崩裂的血碑并未完全垮塌,而是像一扇被强行开启的古老门户,无数碎石与黑血向上倒卷,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螺旋阶梯。
阶梯盘旋向下,通往地宫更深处,那里黑暗幽邃,仿佛巨兽张开的喉咙,隐约能听到若有若无的、仿佛水流又似冤魂哭嚎的诡异声响。
轮回井!
那阶梯的尽头,定然就是这一切的源头!
就在此时,一道干瘪瘦小的身影,从一旁倒塌的碑影角落里,挣扎着爬了出来。
是哑指婆婆!
她浑身是土,衣衫褴褛,像是从坟墓里刚钻出来,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没有看萧云归,而是死死盯着那螺旋阶梯的入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她伸出一根枯柴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无尽的黑暗。
“下去……”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她猛地喘了一口气,眼中恐惧更甚:“一旦……一旦听见‘你’在后面叫你的名字……那就是它……它在骗你!那不是你!杀了你,它就能变成你!”
“它”是谁?
没人知道。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这警告中的血腥与恐怖。
那阶梯之下,盘踞着一个能够模仿萧云归,甚至取代他的未知存在。
萧云归的目光从哑指婆婆身上移开,落向那深邃的阶梯。
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这足以让任何人头皮发麻的警告,不过是清风拂面。
他识海深处,那个盘坐的未来之身,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过去,没有现在,只有一片永恒的虚无。
“百年前,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未来之身的声音,第一次在萧云归的脑海中如此清晰地响起,不再是低语,而是一种平铺直叙的陈述,“我回头了。”
一句话,解释了一切的败局。
萧云归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归一剑,剑身上的血纹与他掌心的伤口遥相呼应,发出微弱的共鸣。
他轻声道,像是在回答哑指婆婆,又像是在对识海中的自己立誓:“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真正的‘我’,从不回头。”
话音落,他不再看任何人,既没有对剑胎儿和灰奴儿的嘱托,也没有对哑指婆婆的追问。
因为他知道,这条路,只能他一个人走。
任何的牵挂,都会成为“它”呼唤他名字时的凭依。
风,不知从何处起,吹动他被血染红的衣袂。
尘,自崩裂的碑石上扬,在他周身形成一片迷蒙的涡流。
在剑胎儿和灰奴儿紧张的注视下,萧云归的身影竟开始变得有些半透明,仿佛他斩掉的“形我”,让他的存在本身也介于虚实之间。
这是“归藏”之境的体现,藏形于天地,藏意于虚无。
他抬步,走向那螺旋阶梯的入口。
每一步,都沉稳如山,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命运的节点上。
识海中,未来之身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回忆,而是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战意。
“这一次,我们不是去死……”
“是去断命。”
断这轮回的命,断这剑灵的命,也断掉那个被囚禁在时间长河里,不断重蹈覆辙的,“过去”的命!
萧云归已经站在了阶梯的边缘,森然的寒气自下方扑面而来,那不是冰雪的寒冷,而是一种来自于金属和死亡的、浸入骨髓的阴冷。
他低头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那道螺旋阶梯,并非石砌,而是由无数断裂的剑脊熔铸而成。
每一阶,都是一柄曾经威震八方的神兵的残骸,上面布满了崩口与裂纹,无数剑柄朝下,剑尖朝上,被一种诡异的力量强行扭曲、焊接在一起,构成这通往地狱的阶梯。
他能感受到,每一截断剑之中,都禁锢着一个不甘的灵魂,埋葬着一个时代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