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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窗棂时,安诺是被木尺上的刻痕硌醒的。她翻了个身,指尖顺着那道最深的刻痕滑过——昨夜睡前她把木尺压在了枕头下,此刻尺身还带着被窝的暖意,手柄处的“安”字被摩挲得发亮,像一块浸了岁月的玉。窗外传来“沙沙”的声响,不是风吹树叶,是江树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沉实又规律,混着奶奶在厨房烧火的噼啪声,把清晨的宁静敲出了细碎的烟火气。

安诺揉了揉眼睛,把木尺揣进怀里,趿着拖鞋跑出去。江树正弯腰捡地上的木柴,蓝色的短袖被汗水浸出了深色的印子,后背的肩胛骨随着动作微微凸起。院角堆着昨天从陈木匠家拉回来的樟木,三根,都有成年人的胳膊粗,横在青石板上,表皮还带着山里的湿气,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香,像旧书里夹着的樟树叶,清苦里裹着甜。

“醒了?”江树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我爸去镇上买砂纸和腻子了,说今天得先把这些樟木的表皮处理一下,不然有毛刺,陈师傅雕刻的时候容易伤手。”他踢了踢脚边的樟木,“你看这纹理,多顺,陈师傅说这种老樟木,里面的年轮能数出二十圈,比咱们俩加起来都大。”

安诺蹲下来,手指顺着樟木的纹理摸过去。木质很密,纹理像水流一样,一圈圈绕着树干,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像是大自然用刻刀慢慢雕出来的。她忽然想起爷爷的笔记里写过:“木之性,如人之脾性,顺其纹理则韧,逆之则脆。”那时候她不懂,现在摸着这樟木,忽然就明白了——爷爷当年选木,选的不只是质地,还有这藏在纹理里的“脾气”,就像他待人,总顺着别人的心意,却把自己的坚持藏得很深。

“江树,你说爷爷当年和陈木匠一起设计木雕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摸着樟木,看它的纹理?”安诺抬头问。

江树也蹲下来,和她一起盯着樟木的纹理看,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肯定是。我爸说,以前老木匠做活,都要先把木头放在院子里晾三个月,不是晒,是‘养’,让木头慢慢适应环境,这样做出来的东西才不容易裂。你爷爷当年为了戏台的樟木,在山里住了半个月,每天都去看那些树,说要选‘愿意跟着走’的木头。”

“愿意跟着走?”安诺笑了,“木头还会说话啊?”

“在你爷爷眼里,什么都能说话。”奶奶端着一碟刚蒸好的玉米走出来,玉米的香气混着樟木的香,在院子里散开,“当年他修戏台,买钉子的时候,非要一个个挑,说有的钉子‘站不稳’,钉在木头上会晃。王铁匠笑他较真,最后还是按他的要求,把钉子的尖磨得圆了点,说这样‘稳当’。”

安诺拿起一个玉米,咬了一口,甜汁在嘴里炸开。她看向院角的樟木,忽然觉得那些沉默的木头里,真的藏着爷爷的影子——他不是在“修戏台”,是在和每一块木头、每一颗钉子交朋友,把自己的心意一点点刻进那些纹理和钉痕里。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是江树爸爸回来了。他把摩托车停在门口,车后座绑着一个大帆布包,里面装着砂纸、腻子、还有一把新的刨子。“陈师傅早上托人带话,说今天上午先不来,让我们把樟木的表皮打磨光滑,再用墨斗弹线,把要雕刻的轮廓大概标出来,他下午带工具过来一起弄。”江树爸爸一边卸东西,一边说,“对了,我路过茶馆的时候,李爷爷说他上午没事,要过来帮忙,还说要给我们讲当年你爷爷和陈木匠‘吵架’的故事。”

“吵架?”安诺眼睛亮了,“他们还会吵架啊?”

“怎么不会?”江树爸爸笑了,“两个老匠人,一个要雕‘天仙配’里的槐树,枝桠要往左边歪,说这样显得有灵气;一个非要往右边歪,说右边对着太阳,‘合规矩’。两人争了三天,最后你爷爷说‘要不咱们雕两棵?一棵左,一棵右,让它们对着长’,陈木匠才没话说。”

安诺听得入了迷,手里的玉米都忘了啃。她想象着爷爷和陈木匠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爷爷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很少和人红脸,原来在木雕这种事上,他也会这么“固执”。

没过多久,李爷爷就来了,手里拄着一根枣木拐杖,背上还背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他的旱烟袋和一个小收音机。“安丫头,江小子,早啊!”他走进院子,眼睛先落在那几根樟木上,伸手摸了摸,“好木头,好木头!当年老安就是背着我,偷偷去山里选的这些树,回来还跟我说‘老李,这木头香得很,等戏台修好了,你坐在台下听戏,都能闻见樟木的香’。”

李爷爷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江树给他倒了杯茶。他喝了一口,从布包里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烟丝,火光一闪,烟圈慢悠悠地飘起来,混着樟木的香,有种说不出的安逸。“当年修戏台的木雕,老安和老陈可是下了功夫。老安负责画草图,老陈负责雕,每天天不亮就去戏台后面的小屋里忙活,中午就啃两个馒头,就着白开水吃。有一次我去送午饭,看见他们俩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铅笔和凿子,草图上落了一层灰,老安的袖子上还沾着木屑,像撒了把碎银子。”

安诺蹲在李爷爷身边,手里摩挲着木尺,听他讲那些过去的事。她发现,爷爷在别人的故事里,比在她的记忆里更鲜活——他会熬夜画图,会和人争得面红耳赤,会把袖子沾得全是木屑,这些她从未见过的样子,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爷爷,不是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老人,是一个对手艺有执念、对生活有热望的匠人。

“开始干活吧!”江树爸爸把砂纸分成三份,“安诺,你力气小,用细砂纸打磨表皮;江树,你用粗砂纸先把外面的老皮去掉;我来刨边,把樟木的横截面刨平。”

三人分工明确,院子里顿时响起了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和刨子刨木的“嗤嗤”声。安诺拿着细砂纸,一点点蹭着樟木的表皮,刚开始的时候,手心被砂纸磨得有点疼,后来慢慢找到了节奏,顺着纹理磨,木头的表皮渐渐变得光滑,露出里面浅棕色的木质,纹理也更清晰了。阳光越来越暖,照在身上,有点热,她把头发扎成马尾,额角的汗滴在樟木上,很快就被木头吸进去,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像一颗小小的痣。

江树磨得很快,粗砂纸把樟木外面的老皮蹭掉,露出里面新鲜的木质,香气更浓了。他时不时停下来,用手摸一摸,看看有没有磨平。“安诺,你看这里,”他指着樟木上的一个结疤,“这个结疤像不像一只小松鼠?尾巴翘起来的样子。”

安诺凑过去看,还真像——结疤的形状圆圆的,旁边有几道细长的纹理,像是松鼠的尾巴。“真的!”她笑着说,“爷爷当年会不会也发现了这个?说不定他画的木雕里,就有一只这样的小松鼠。”

江树爸爸听见了,笑着说:“你爷爷当年确实喜欢在木雕里藏小细节。戏台的横梁上,有一个木雕的莲花,花瓣里藏着一只小蜜蜂,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老陈说,那是你爷爷偷偷雕的,说‘戏台上都是大故事,也得有小虫子凑凑热闹’。”

安诺心里暖暖的,她仿佛能看到爷爷偷偷在莲花里雕蜜蜂的样子,嘴角带着狡黠的笑,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原来爷爷的心里,不仅有《天仙配》《白蛇传》这样的大故事,还有一只小蜜蜂这样的小欢喜。

磨到中午的时候,三根樟木的表皮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江树爸爸拿出墨斗,往墨仓里倒了点墨汁,又加了点水,搅拌均匀。“该弹线了。”他把墨斗的线轴固定在樟木的一端,然后拉着线走到另一端,用手指把线按在木头上,轻轻一弹——“啪”的一声,一道黑色的墨线在樟木上晕开,笔直又清晰。

“这墨斗还是当年你爷爷用的。”江树爸爸抚摸着墨斗的木柄,“当年修戏台的时候,他就用这个墨斗弹线,说‘线要直,心才能正,做出来的东西才不会歪’。后来戏台没人管了,他就把墨斗送给了我爸,说‘以后村里要是有人做木工活,还用得上’。”

安诺看着那道墨线,忽然觉得它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一头连着爷爷,一头连着现在的他们。爷爷的手艺、爷爷的心意,都顺着这道墨线,传到了他们的手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奶奶做了番茄炒蛋和炒青菜,还有早上剩下的玉米。四人围坐在八仙桌旁,李爷爷还在讲爷爷的故事,说他当年为了给戏台的柱子刷漆,爬到梯子上,差点摔下来,幸好被老陈扶住了,结果两人一起摔在稻草堆里,满身都是稻草,像两只大刺猬。

安诺笑得前仰后合,嘴里的饭都差点喷出来。她忽然觉得,修戏台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完成爷爷的心愿,更是为了把这些温暖的故事找回来,让它们像樟木的香气一样,一直留在村里,留在每个人的记忆里。

下午两点多,陈木匠来了。他背着一个工具箱,里面装着各种凿子、刻刀,还有一把锯子,肩上还扛着一个竹编的篮子,里面装着他的老花镜和一个装着茶水的搪瓷缸。“哟,都弄好了?”他放下工具箱,走到樟木前,用手摸了摸,“不错不错,打磨得很光滑,墨线也弹得直,老江,你这手艺没丢啊!”

江树爸爸笑着说:“都是跟着我爸学的,哪比得上您。”

陈木匠从工具箱里拿出老花镜戴上,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他重新画的木雕草图。“这是我昨天晚上画的,你们看看,和原来的差不多,就是把掉了的几块补了一下。”他指着草图上的《天仙配》,“这里原来有个董永的帽子,掉了一半,我照着老照片,重新画了一个,你们看行不行?”

安诺凑过去看,草图上的董永戴着一顶书生帽,帽檐微微翘着,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太像了!”她说,“陈师傅,您的记性真好。”

“不是记性好,是这些东西都刻在心里了。”陈木匠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当年老安画草图的时候,每一笔都要琢磨半天,说‘董永是读书人,帽子要戴得端正,不能歪’,我现在画,脑子里都是他当年说的话。”

陈木匠拿起一把凿子,在樟木上轻轻敲了一下,凿子的尖端陷进木头里,留下一个小小的印子。“今天先把轮廓凿出来,明天再雕细节。”他说,“安丫头,你要不要试试?”

安诺愣了一下,有点紧张:“我……我不会。”

“没事,我教你。”陈木匠把凿子递给她,“左手扶着凿子,右手拿锤子,轻轻敲,顺着墨线来,别着急。”

安诺接过凿子,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按照陈木匠说的,左手扶着凿子,对准墨线,右手拿起锤子,轻轻敲了一下——“当”的一声,凿子在樟木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她有点兴奋,又敲了一下,这次用力大了点,木屑溅了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上。

“不错不错,有模有样。”陈木匠笑着说,“老安当年第一次拿凿子,比你还紧张,锤子都敲到自己手上了,疼得直咧嘴,还说‘没事没事,木头比手硬,敲几下就习惯了’。”

安诺想象着爷爷笨拙地拿锤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继续敲着凿子,虽然动作还很生疏,但每一下都很认真。木屑落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的碎玉,樟木的香气越来越浓,混着凿子敲击木头的声音,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江树和江树爸爸也拿起凿子,一起帮忙。四个人围着樟木,各司其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李爷爷坐在一旁,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哼着戏文,收音机里播放着《天仙配》的选段,董永的唱腔悠扬又婉转,和凿子的敲击声混在一起,像是一首特别的歌。

安诺敲累了,放下凿子,揉了揉胳膊。她看向陈木匠,他正专注地凿着一个花瓣的轮廓,眼睛眯着,嘴角微微抿着,神情和爷爷当年一模一样。她又看向江树,他额角的汗滴落在樟木上,顺着纹理慢慢晕开,像一颗小小的珍珠。她忽然觉得,此刻的场景,和李爷爷说的当年爷爷和陈木匠一起雕木雕的场景,好像重叠在了一起——一样的阳光,一样的樟木,一样的凿子声,只是当年的两个人,变成了现在的四个人,当年的故事,正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

夕阳西下的时候,樟木上的轮廓已经基本凿出来了。董永的帽子、七仙女的裙摆、槐树的枝桠,都隐约可见。陈木匠放下凿子,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再来雕细节。老安要是看到这些,肯定会高兴的。”

安诺摸了摸樟木上的轮廓,指尖能感受到凿子留下的痕迹,深深浅浅,像爷爷木尺上的刻痕。她抬头看向天空,夕阳把云朵染成了金色,院子里的樟木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看起来温暖又明亮。

“陈师傅,您明天还来吗?”安诺问。

“来,当然来。”陈木匠收拾着工具箱,“只要戏台一天没修好,我就一天不闲着。老安当年说了,戏台是村里的根,得好好守着。”

李爷爷也站起身,拄着拐杖,说:“我明天也来,给你们送水送茶,再给你们讲老安的故事。”

江树爸爸笑着说:“好啊,有李爷爷在,我们干活都有劲儿。”

送走陈木匠和李爷爷,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奶奶在厨房里做饭,锅里炖着土豆炖排骨,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江树在院子里收拾工具,江树爸爸在检查今天凿好的轮廓,安诺则坐在樟木旁,手里拿着爷爷的木尺,把木尺的刻痕和樟木上的凿痕对比着看。

木尺上的刻痕是爷爷留下的,樟木上的凿痕是他们现在留下的,一老一新,一浅一深,却都藏着同样的心意——对戏台的热爱,对生活的认真,对温暖的传承。

安诺把木尺放在樟木上,木尺的长度正好和一个花瓣的轮廓差不多。她仿佛看到爷爷从木尺里走出来,笑着对她说:“丫头,做得好。”她伸出手,想抓住爷爷的手,却只摸到了樟木的纹理,冰凉又温暖。

“安诺,吃饭了!”奶奶在厨房里喊。

安诺应了一声,把木尺揣进怀里,站起身来,向外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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