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良出院了,戚老汉又开始犯愁。
看着家良还裹着白纱布的三根手指头,戚老汉心里一阵抽抽,这是他的儿啊,从小文静听话,一心向学,本来是个文化人,自己却一门心思想让他继承家业,把木工手艺传给他。
跟魔怔了一样。
即使艳红招了上门女婿,二勇也学得认真,戚老汉心里却一直有个疙瘩,总觉得戚家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一定要让戚家子孙传承下去。
虽然二勇艳红的两个儿子也姓戚,但是传承过程还是从姓张的这里拐了个弯。戚老汉心里不仗义。
现在好了,家良两进两出,把手都伤了,算是跟木匠活彻底无缘了。
罢了罢了,命该如此,命中没有的,不能强求。
戚老汉终于放下了让儿子家良学艺的执念。
有二勇在,有三个孙子和好几个孙女外甥在,不拘哪一个,只要下一代里还有人愿意学,他就把毕生绝活交给他(她),孩子们实在没有想学的,就从外面找个心性扎实的孩子,总不会把这门手艺扔了。
现在的戚老汉,心里满满的都是后悔和心痛。
家良倒没什么,出院以后就待在家里养伤,间或逗弄孩子。
“你看,我的手抱孩子一点都不碍事。”家良笑着跟翠兰说。
翠兰也笑,“看你抱的,比圆圆和蒙蒙还要稳当呢。”
两口子笑笑,眼中尽是温情。
“圆圆快放学了,她回来你可不能抱着森森,她最近吃醋。”翠兰赶紧嘱咐。
“我知道,圆圆回来我光抱她。”家良眨眨眼睛。
“你还能抱得动她吗?”
圆圆身架子随翠兰,不到10岁的孩子,足足有100斤,大脸盘子,大高个子,像个小牛犊子一样壮实。是全家的大宝贝。
正说着,大小姐圆圆回来了。
“我看看小弟弟今天长大了吗?”圆圆一回来就趴在床上看弟弟。
“妈,他怎么还不睁开眼睛。”
“他眼睛早就睁开了啊,只是现在睡着了。”
“为什么我一回来他就睡觉,他啥时能跟我玩啊!”
翠兰摸摸圆圆的头,“再过一年,他会走了就能跟你玩了。”
“妈,蒙蒙什么时候上学,她上学了就能回咱家了吗?我想跟她一起玩,我还能教她写作业。”
翠兰跟家良对望一眼,他们的二女儿蒙蒙在张家庄大勇和淑红那里,自从小时候躲计划生育把她送到村里,淑红就说好了,蒙蒙以后就是她的女儿,她会一直养着。为了这个女儿,大勇和淑红真的没有再要孩子。
两个人心里明白,这个孩子,他们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圆圆,放假的时候去姥姥家,就可以跟蒙蒙一起玩了,她以后上学会在张家庄上。不会来戚家庄的。”
“为什么,她是我的妹妹,跟我们是一家,为什么要住舅舅姑姑家,小刚不是她的哥哥,我是她的姐姐。”
翠兰想起那个眼神怯怯的小女孩,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但没有养过她几天,是淑红一把屎一把尿喂养起来的。
家良抚摸着自己的残指,心里痛得无法言语,自己身上少了一块指头,一家五口也少了一口。这个人这个家,都是不完整的。
可世上又哪有完整、完全、完美的人与事呢。
每个人的背后,或身上或心里,都有别人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缺憾。
完美不是常态,缺憾才是。
家良打起精神,跟圆圆说:“圆圆你看,爸爸的手指头可以弯曲了。”
家良努力做着复健动作,圆圆心疼地捧着爸爸的手,“爸爸,你的手还疼吗?睡着了还会疼吗?”
圆圆还记得在医院里时,爸爸疼得睡不着,医院给他打了一针才能睡过去。
“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你看,我还能做活呢。”家良领着圆圆来到院子里,拿起阔别已久的工具。
才短短一个月而已,再看到这些工具,竟然恍如隔世。
家良贪婪地摸着这些朝夕相处的工具和木头、各种成型的和未成型的零件,心里一阵阵刺痛。
以后,就要跟这些东西告别了吗?以后再也不能碰这些物件了吗?爹说,他很有天赋,很有前途。可养鸡的被鸡啄了眼,一个木工被工具切了手。他怎么这么笨呢。
圆圆看爸爸在木头中流连,“爸爸,你的手伤了一个指头,另两根拆了纱布还能用吗?”
家良闻言举起自己的左手,轻轻弯动,“还能动。”
圆圆长舒一口气,“那就好,我以为你的手不能用了,不能干活了呢。”
家良轻轻弯动着自己的指关节,内心一点点地升腾起希望的火苗。
是啊,我的手指头还能用呢,看,还能弯曲呢,还有四个手指头呢,握尺、比线、拿锯,完全没有问题。
我只是没了一个手指头,又不是没了一整只手,我还能干活,我还能做木工呢!
内心的小火苗逐渐燃烧成熊熊火焰,家良心里一时涌上无限的力量。
“我还能干活!”
家良此刻的内心无比激动,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抱着圆圆使劲亲一口,“真是我的好闺女!”
他终于知道了最近的郁闷和痛苦源自什么,他想干木工,他热爱这项工作!
他惧怕的不是手残,他惧怕的是自己不能继续干这个工作!
曾经,他以为这项工作是父亲一心想让他做的,不是他自己想要的。后来因为二勇干得好他心里不甘,才主动要求学习。
他一直以为他是不喜欢这个工作的,他是被逼的,是被迫的,但不知从何时而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项工作,已经把木工当做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当他手指受伤,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中,不是恐惧以后的生活无着落,而是恐惧自己不能继续干自己喜欢的、已经融入骨血的木工。
家良趴在工作台上,用包着纱布的左手笨拙地摆弄着,试试这个,试试那个,能用、能使、能做。
家良欣喜若狂。他没有失去资格,没有失去这一切,一切都刚刚好!
翠兰在屋里看着这一切,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