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终于收尾,大家的出夫任务终于完成了。
当干部宣布任务完成,可以分批回家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欢呼雀跃的样子,众人没人欢呼,也没人说话,只是沉默地收拾工具,铁锹和镐头碰撞出沉闷的声响,像一场迟来的告别。
光景蹲在地上,打包着自己的被褥,忽然发现指缝里的泥垢已经洗不掉了,黑黢黢的,像是长进了肉里。他咧嘴笑了笑,心想,翠花要嫌弃了,回家得用刷子狠狠搓才行。
来的时候是走路来的,回去却有政府安排的卡车和拖拉机坐,大概是觉得这些人实在是走不动了吧,来时20万人的队伍如同一条黑色的大河,走的时候却是三三两两,宛如溪流。
大家谁也顾不上谁,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家,好好歇一歇,心情是雀跃的,身上却使不上劲了。
光景光明坐上了栗黍镇郝家庄的卡车,朝着李东升挥手作别。
李东升站在人群中,朝着车上的光景大哥使劲挥手,眼里又蓄上了泪水。
“郝大哥,光景大哥,给我打电话啊,给我写信啊!”
光景挥挥手,心想,“快算了吧,谁有事没事给你打电话啊,你以为打电话不花钱的?”
卡车发动时,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在暮色里散开。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尘土味和柴油味混在一起,竟莫名让人觉得踏实。有人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你一口我一口地传着抽,火星明明灭灭,映亮一张张疲惫的脸。
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颠得人东倒西歪,可没人抱怨。光景靠在车栏上,望着远处渐渐模糊的盐碱滩,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们在这儿刨了40多天,挖沟、填土、引水,硬是把这片死地整出了点活气。可明天呢?明天这儿就会长出庄稼吗?还是再过两年,风沙一吹,会不会又变回原来的模样?没人知道答案。
光景心想,明年,后年,我一定要再来这里看看,看看这盐碱滩,到底能长出什么庄稼,看看我们一锹一锹挖出来的土地,能打出多少粮食。
卡车摇晃着驶向公路,远处的灯火越来越亮。不知是谁先哼起了歌,调子跑得厉害,却越哼越响,最后全车人都跟着吼了起来。风把歌声扯碎,撒在身后的荒滩上。
月光冷冷地照下来,他们的影子在车厢里颠簸着,渐渐与更深的黑暗融为一体。
盐碱滩的风忽然变得温柔起来。
出夫的人回来了!
卡车上都是按村分组的,一辆辆大卡车,把村里的人一直送到大队门口,这里早早地就围上了接自家男人的妇女和老人孩子。
翠花和光芒光彩都出来了。光彩一眼就看到了大哥二哥。
“大哥、二哥,在这里!”光彩大声喊着,怕两个人看不到他们。
光景听到光彩的呼喊,迅速锁定了目标,龇着大牙跳下车来。
光明扫一眼嫂子和弟妹,又不甘心地扫了一遍迎接的队伍,并没有看到李秀秀。
翠花看到光明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她早就看过了,李秀秀并没有在接车的队伍里,她还有两个孩子,这么冷的天,不可能带着孩子出来。
翠花赶紧拽一下光芒,“你去帮着二哥拿东西,帮他把行李送家里去。”
光芒立马就明白了嫂子的意思,点点头,朝着二哥走过去。
光彩亲热地拽着大哥的胳膊,光芒伸手把二哥的行李接过来。
“你俩怎么瘦成这样了!”翠花一句话说出口,眼泪就不由自主流出来了。
光景龇牙笑笑,“黑了,也瘦了,身上的肉却是更结实了!”
光芒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胡子拉碴、脸上都是风霜的痕迹,尽管穿着厚衣服,也能看出来瘦了很多。
“瘦了,瘦了,都瘦了很多,掉了得有20斤肉吧。”
光景比划,“都瘦了一大块,咱们4个人去,一共掉了得有80斤,4个人出夫,全当回来3个半,80斤肉留在了盐碱滩上!”
周围的村民听了,纷纷称是。各家的男人都黑了、瘦了,受苦了!
光明兴趣缺缺,脸上一直没有笑模样,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先回家吧,回家洗洗歇歇。”
光芒去送光明了,翠花和光彩围着光景,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家。
刘秀芳难得没有躺下睡觉,还在等着大儿子归来。
光景一进屋,看到娘和儿子在炕上笑嘻嘻等着他。也不知是因为屋里太热了还是蒸馒头的水汽太湿了,光景立马觉得脸上眼里都热热的。
“看你身上脏的,翠花烧了热水,快洗洗睡吧。”
“哎,娘我知道了。你也睡吧。”
母子俩就说了两句话,已经是难得的温情。
翠花就在灶间弄了两个大盆,就着锅里烧的热水,给光景弄了两大盆水。
“弄这么多水干啥。洗秃噜了皮。”
“洗吧,洗洗看看能洗干净就留下,洗不干净就扔出去。”
“你是说我还是衣服?”光景促狭地挤挤眼睛。
翠花唾他一口:“都是!”
光芒回来了,帮着大哥一起洗澡换衣服。
“大哥,二哥回家李秀秀都不理他。连洗澡水都没弄。”
光景一愣,随即火冒三丈。
“李秀秀这是反了天了!那是她男人!他有什么错!”
光景知道这一趟出夫到底有多累,他现在空前心疼他二弟。
“家里冷锅冷灶的。我叫一声嫂子,她连应都不应一声。小虎子是鑫鑫在哄着玩。李秀秀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光景顿一下,“李秀秀不会是生病了吧。叫你嫂子和光彩赶紧去看看。”
翠花一听,感觉不大对头。赶紧穿上厚衣裳,叫上光彩,一起去光明家里看看。
才过了一会,光景这边刚洗完换上衣裳,翠花和光彩就回来了,一面进门一面骂骂咧咧。
“怎么了这是?”光景奇道。
光彩一脸红晕,“没有事,一点都没事,刚走到他家屋后,就听到李秀秀在骂二哥,说他身上能洗下一桶灰,要把他扔出去,洗不干净就不要了!听李秀秀那动静,一点不像生病的。”
光景看一眼翠花,翠花脸都红到脖子了。她刚才也说过这样的话。
光彩还在大声描绘二哥二嫂如何打闹嬉笑,光芒捂住她的嘴,“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知道咱二哥二嫂没事就行了,你快闭嘴吧。”
村里出夫的男人们都在洗头洗澡,院子里泼的水像是下了一场大雨,换下来的破烂衣服,有些讲究的人家直接就扔了,反正临行前穿的都是家里多少年不穿的破烂,有些勤快的妇女,把破烂衣服洗洗干净,裁成褙子纳鞋底。
今年东昌县过年的时候,家里的大人小孩,都穿上了新鞋,就是这些破布烂衫纳成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