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枚褪色的旧香囊成为信物,递向庄子上那位几乎被遗忘的老嬷嬷时,她拨动的不仅是一段尘封的主仆情谊,更是一根或许能连通外部、窥见生机的微弱丝线。
膳食的警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苏婉清意识到,仅靠自己在府内周旋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一条能够通向外界的、哪怕再细微不过的渠道。母亲那近乎于无的嫁妆,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单纯的负累,而是可能隐藏着线索的荒地。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母亲柳姨娘。这一次,她换了一种方式。
夜里,她依偎在母亲身边,摆弄着母亲妆奁里几件早已过时、色泽暗淡的旧首饰,语气带着少女特有的、对往昔模糊事物的好奇与感伤:“娘,我瞧着您这些首饰都有些年头了,样式也古朴。您当年……刚来府里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带着自己的陪嫁丫鬟、嬷嬷呀?她们现在都在哪儿呢?”
柳姨娘正就着昏黄的灯光缝补一件旧衣,闻言,手指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几分追忆与怅惘:“都是陈年旧事了……娘哪有什么像样的陪嫁。当初老夫人开恩,只许了林嬷嬷跟着我过来。她是个老实本分的,跟着我也没享什么福……”
林嬷嬷!
苏婉清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用那软糯的语气追问:“林嬷嬷?那她现在还在府里吗?女儿怎么从未见过?”
柳姨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早就不在府里了。前些年,她家里儿子娶媳妇,求了恩典,放出府去了。后来……在城外你祖母就给我那个庄子上做活计,勉强糊口罢了。也是个命苦的……”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林嬷嬷跟着她这个不得宠的主子,确实没落到什么好处。
田庄!就是母亲嫁妆里那个产出不多、管事油滑,母亲已经快要遗忘的田庄!
苏婉清的心跳微微加快。这或许是条路子!一个被放出府、在母亲的田庄上做苦活、且对母亲存有旧情的老嬷嬷!这样的人,往往比府里这些眼高于顶的下人更懂得感恩,也更不容易引起注意。
她不能直接派人去庄子上找林嬷嬷,那太显眼了。她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第二日,她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个母亲早年绣的、装香料的旧香囊。丝线已经褪色,边缘也有些磨损,但还能看出当年精致的针脚。
她拿着香囊去找柳姨娘,脸上带着怀念和一丝恳求:“娘,我昨夜梦见这个香囊了,梦里香气特别好闻。醒来就想得紧,可里面的香料早就没味道了。我听说……庄子上或许有些新鲜的、城里不常见的香草叶子?能不能……能不能托人捎个信给林嬷嬷,让她得了空,帮着留意寻一些来?也不拘什么名贵的,只要是新鲜的、气味别致的就好。”
她将这个请求,包装成了一个少女微不足道的、带着些许怀旧和任性的小愿望。
柳姨娘看着女儿手中那陈旧的香囊,想起这确实是当年林嬷嬷帮着一起挑选香料填充的,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丝酸涩。女儿这点小要求,并不过分,甚至让她觉得女儿是念旧的、重情义的。
她犹豫了一下。府中下人往来庄子传递物品是常事,但她们三房……向来没什么人愿意跑腿。
“娘,”苏婉清适时地露出失望的神色,低声道,“若是麻烦……那便算了。女儿也只是……只是一时想起……”
看着她那失落的样子,柳姨娘心软了,想了想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法子。负责每月往庄子上送些杂物、并带回些庄上产出的刘婆子,性子还算憨厚,不太跟红顶白。娘与她还算有几分脸面,或许可以托她带个话,指带些小东西。”
“真的吗?谢谢娘!”苏婉清立刻展露笑颜,仿佛心愿得偿的单纯少女。
事情比预想的顺利。柳姨娘亲自去找了那刘婆子,塞了几个平日里舍不得用的铜钱,又说了许多软话,总算说动了对方。
苏婉清将那个旧香囊,连同她悄悄从自己微薄月钱里省出来的、足够买些寻常香料的几十个铜钱,以及一张她亲手写的、字迹稚嫩歪斜(伪装的)、只写着“寻些庄上新鲜香草,念旧物,问嬷嬷安好”的字条,一并交给了刘婆子。她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一切都隐藏在“思念旧物”的温情面纱之下。
她没有告诉柳姨娘她放了铜钱,只说是给林嬷嬷买香料的。柳姨娘只当女儿懂事,也未深究。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等待。
苏婉清表面上依旧每日去藏书阁“偶遇”,或是躲在房里“养病”,内心却时刻牵挂着庄子的回音。她不知道林嬷嬷是否还在庄子上,是否还记得旧主,是否会理会她这个庶出小姐近乎儿戏的请求。
这像是一场赌博,赌的是人性中尚未完全泯灭的忠义与念旧。
七八日后,刘婆子从庄子上回来了。她悄悄来到三房小院,将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小包袱交给了柳姨娘,低声道:“柳姨娘,东西带到了。林嬷嬷收了香囊和铜钱,很是感慨,掉了会儿眼泪。这是她让老奴带回来的,说是庄子上自己采的、晒干的薄荷叶和艾草,气味清爽,让小姐放着玩。她还……还偷偷塞给了老奴几个她自己腌的咸鸭蛋,说是给姨娘和小姐尝个鲜。”
柳姨娘接过那轻飘飘的包袱和那几个还带着泥土气息的咸鸭蛋,眼眶瞬间就红了。在这人情冷暖的深宅里,还能收到旧仆这般朴素的惦念,如何不让她动容?
苏婉清站在母亲身后,看着那包普通的薄荷艾草,和那几个不值钱的咸鸭蛋,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成功了!
林嬷嬷不仅还在庄子上,而且对母亲依旧心存挂念!她送回了东西,这本身就是一种回应!那咸鸭蛋,更是超出了她请求范围之外的、带着温度的回馈!
这条线,没有断!
她强压下心中的波澜,走上前,拿起一片干薄荷叶放在鼻尖轻嗅,露出纯然的欢喜:“娘,这味道真好闻!林嬷嬷有心了。”
她看向刘婆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怯生生的请求:“刘妈妈,辛苦您了。日后……若是方便,能否再麻烦您,偶尔帮我们带些庄上的新鲜玩意儿?不拘什么,野花也好,草编的小玩意儿也罢,我和娘在府里闷得慌,就图个新鲜。”
说着,她又悄悄塞给了刘婆子几个铜钱。
刘婆子捏着铜钱,看着这对被府中遗忘的、可怜兮兮的母女,又想到林嬷嬷那唏嘘的样子,心头一软,便也应承了下来:“三小姐客气了,不过是顺手的事,老奴记下了。”
看着刘婆子离开的背影,苏婉清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