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的金辉透过阿哥所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魏嬿婉刚将调温后的药汁喂进二阿哥口中，见小阿哥眉头舒展、呼吸渐匀，才轻手轻脚地替他掖好绣着缠枝莲纹的锦被。她指尖掠过孩童温热的脸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随即又被谨慎取代——这深宫之中，连呵护一个稚子都需如履薄冰。
“嬿婉姐姐。”
外间传来小宫女怯生生的轻唤，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殿内的安宁。魏嬿婉动作一顿，转身时已敛去所有情绪，只留几分温和的疏离。她提着裙摆，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声响，推门走到廊下时，晚风正卷着院角的桂花香拂来，却吹不散她眉宇间的警惕。
“怎么了？”她垂眸看向面前的小宫女，见对方双手攥着一方叠得整齐的素色绢帕，指节微微泛白，心下已先多了几分留意。
小宫女飞快地扫了眼四周，确认无人留意，才从绢帕中取出一张折叠得小巧的米黄色纸条，双手递到魏嬿婉面前：“有人传消息，说要见您。”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慌乱，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在这宫里，不明不白的邀约从来不是好事。
魏嬿婉接过纸条，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展开时只见墨色小楷写着五个字：“酉时 钦安殿”。字迹利落，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她指腹摩挲着纸面，抬眼看向小宫女，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你从哪得到的？”
“是……是去内务府取膳食时，”小宫女咽了口唾沫，回忆起来仍有些后怕，“一个穿灰布太监服的小太监突然撞了我一下，趁乱把纸条塞到我手里，只说了句‘给魏嬿婉，有人找她’，转身就往角门跑了，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
魏嬿婉捏着纸条的指节紧了紧，纸角被揉得发皱：“你看过这个纸条了？”
小宫女连忙摇头，脸上带着几分局促：“嬿婉姐姐，奴婢不识字，拿到手就赶紧来寻您了，连上面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这话，魏嬿婉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她将纸条重新折好，塞进袖口贴着肌肤的地方，指尖能感受到纸页的凉意。“我知道了，”她抬手拍了拍小宫女的手背，语气缓和了些，“这事你别跟旁人提，先去忙吧。”
待小宫女离去，魏嬿婉独自站在廊下，晚风吹起她青色宫装的衣角，也吹乱了她的思绪。是谁要见她？她在脑海中飞速过着宫中认识的人——凌云彻？之前刚刚警告过他，他暂时应该不会约她，更不会选钦安殿这种偏僻地方。进忠？她现在与进忠还素无往来，此时的进忠怕是连“魏嬿婉”这个名字都没听过。那会是谁？是宫中哪位主子？还是冲着二阿哥来的？她想了一圈，宫里的势力盘根错节，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可能藏着算计，终究没理出半点头绪，索性咬了咬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要看看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酉时一到，暮色已漫过紫禁城的宫墙，檐角的铜铃在夜色中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魏嬿婉换了一身半旧的青灰色宫装，褪去了平日伺候阿哥时的体面，只在发髻上插了一支素银簪子，模样瞧着与普通洒扫宫女无异。她避开巡逻的侍卫，沿着宫墙根往钦安殿的方向走，沿途的宫灯昏黄，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钦安殿曾在之前失过一场大火，殿内的梁柱与神像都被烧毁大半，修缮了近一年才完工。因地处紫禁城西北角，本就偏僻，加上刚修好没多久，除了负责洒扫的太监，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远远望去，殿宇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只有殿门两侧挂着的两盏长明灯，在风中摇曳着微弱的光。
魏嬿婉放缓脚步，走到殿门前时，指尖触到冰凉的朱漆门板，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她侧耳听了听殿内的动静，只有风穿过窗棂的呜咽声，才轻轻推开一条缝，闪身走了进去。
殿内漆黑一片，没有点烛火，只有殿外的月光透过破损的窗纸，在地上投下几缕惨淡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木材与油漆的混合气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灰味。魏嬿婉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脚边踢到了一根断裂的木枝，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她屏住呼吸，四处张望，除了供奉的神像在阴影中模糊的轮廓，连个人影都没有。
“难道是被耍了？”她心里嘀咕着，正打算转身离开，一个娇柔婉转的女子声音突然从殿内西侧的幔帐后传来，像浸了蜜的丝线，却带着几分冷意：“你就是魏嬿婉？”
魏嬿婉浑身一僵，猛地转身看向幔帐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幔帐上绣着的云纹在月光下隐约的轮廓，根本看不清里面人的模样。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纸条，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却没立刻应声——在不清楚对方底细时，沉默或许是最好的保护。
“你怎么不说话！”女子没等到回答，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烦，那娇柔的音色中，终于透出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强势。
魏嬿婉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是，我是魏嬿婉。不知尊驾是哪位主子，唤奴婢来此，有何吩咐？”她刻意放低了姿态，却在“主子”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若是宫中嫔妃，自会接话亮明身份；若是旁人，这声称呼也能试探出几分底细。
幔帐后传来一声轻哼，女子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听说你阿玛魏清泰，原是内务府的管领？你还有个弟弟，名叫佐禄，今年刚满十岁，是吗？”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魏嬿婉的伪装。她脸上的镇定瞬间消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家人是她在这深宫中唯一的软肋，对方能将她的家世查得如此清楚，显然是有备而来。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微微发颤：“是……不知您究竟有何吩咐？”
“我自然有事要你做，”女子的声音慢了下来，带着几分刻意的漫不经心，“听说你如今在阿哥所当差，专门伺候二阿哥？”
果然是冲着二阿哥来的！魏嬿婉心里咯噔一下，之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她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冷光——二阿哥体弱，本就是宫中各方势力觊觎的对象，如今有人找到她头上，无非是想借她的手，对二阿哥做些什么。她定了定神，语气也硬了几分：“还请您有话直说，不必绕弯子。”
“你倒比我想的爽快，”女子轻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几分诡异，“你别紧张，我不过是关心一下二阿哥的身子。”话锋一转，她突然提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听说你额娘近来常托人给你带信，问你要银子补贴家用？你弟弟明年要进学，也需一笔束修，是吗？”
魏嬿婉浑身一冷，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这是要用她的家人要挟她！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她知道，对方既然能查清楚她的家世，自然也能轻易对她的家人动手。若是顺从，便是助纣为虐，将来事发，她难逃一死；若是不从，家人怕是立刻就会遭遇不测。她的脑子飞速运转，想着如何才能既保全家人，又不落入对方的圈套，可越是思索，越是觉得陷入了绝境。
“你先回去吧，”女子似乎看穿了她的挣扎，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平淡，“该让你做什么的时候，我自会再联系你。”说完这句话，幔帐后便没了动静，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到。
魏嬿婉站在原地，等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确认对方已经离开，才敢挪动脚步。她扶着冰冷的殿柱，缓了好一会儿，才稳住颤抖的身体，悄悄推开殿门，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自己的住处，魏嬿婉一夜无眠。她坐在桌前，点亮了一盏小灯，看着灯芯跳跃的火苗，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起身整理好衣容，强打精神去阿哥所伺候二阿哥。
这一日，她格外留意阿哥所的宫女太监，无论是给二阿哥喂药的嬷嬷，还是负责洒扫的小太监，她都仔细观察着他们的神色与动作，可所有人都和往常一样，并无半分异常。这种平静让她更加不安，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暗藏着汹涌的危机。
直到傍晚，忙完了阿哥所的差事，魏嬿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推开门的瞬间，她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桌上原本空无一物，此刻却放着一个巴掌大的乌木盒子，盒子上雕着简单的回纹，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她警惕地看了看屋外，院中的桂花落了一地，没有任何人影，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前，先是用指尖碰了碰盒子，确认没有异样，才缓缓打开。
盒子里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放着三样东西：一小包用桑皮纸包着的白色药粉，一块成色普通的白玉佩，还有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纸。魏嬿婉的目光落在玉佩上时，瞳孔骤然收缩——那玉佩的形状是一只展翅的小鸟，鸟喙处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正是她去年托人带给弟弟佐禄的生辰礼物！
她颤抖着拿起信纸，展开后，只见上面用同样的墨色小楷写着一行字，字迹凌厉，透着几分威胁：“药给二阿哥用，否则，家人危矣。”
信纸从她的手中滑落，飘落在桌面上。魏嬿婉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盒子里的药粉，只觉得浑身冰冷。对方不仅查到了她的家人，还用佐禄的安危要挟她谋害二阿哥。一边是无辜的稚子，一边是自己的亲人，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是死路一条。她双手抱住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冰冷的乌木盒子上，悄无声息地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