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秋意似是黏在了金砖上,比别处更添几分滞重。窗棂糊着的云母纸被风揉得发皱,发出“簌簌”的细碎声响,像谁在暗处轻叹了半声。殿内燃着的百合香混着当归、白术的安胎药气,沉沉浮浮漫过每一寸角落,连榻边铜鹤香炉的阴影,都染着几分温滞。富察琅嬅半倚在铺着三层银鼠毛褥子的床榻上,月白软缎的寝衣松垮地搭在肩头,露在外头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唯有覆在小腹上的手,动作轻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那里正孕育着她与弘历的骨肉,已是五个多月的胎象。她望着帐顶绣得密匝匝的缠枝莲纹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的青玉镇纸,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开,这是三日前她终于打定主意后,便再没离过手的物件。
“娘娘,要不要再垫个软垫?仔细腰腹乏着。”素晴端着温好的安胎药进来,见她肩背略塌,连忙上前想替她调整靠枕。
富察琅嬅轻轻按住她的手,声音柔得像浸了温水:“不必,这样正好。方才胎动了两下,许是外头风大,吵着他了。”她垂眸望着小腹,眼底漾开一层浅淡的笑意,转瞬又被一丝愁绪覆住。
素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低声道:“小阿哥定是个机灵的,知道心疼主子。只是这几日皇上常来,娘娘说话多了,怕是耗神。”
“皇上也是惦记着孩子。”富察琅嬅淡淡开口,指尖仍在青玉镇纸上打转,“往后魏嬿婉伺候的时候多些,你们也省些力,仔细盯着汤药就好。”
自那日后,每逢弘历驾临长春宫,殿内伺候的人里总少不了魏嬿婉。这宫女生得一副水葱似的好皮囊,眉眼弯弯像含着露,行动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柔顺,恰是弘历素来偏爱的模样。弘历每次来,目光总会在魏嬿婉身上多停留片刻,或是问一句“今日皇后的安胎药是谁伺候煎的?火候倒匀”,或是夸一句“这蜜饯枇杷是你剥的?去核去得干净”,那点不加掩饰的留意,落在富察琅嬅眼里,像一根细针轻轻扎着,却又让她莫名松了口气——至少,她还能替他“留意”些合心意的人。
这日午后,弘历果然又来了。明黄色的龙袍扫过殿内的紫檀木椅,衣料上的龙纹在光下流转,他刚坐下便朝床榻探过身,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皇后,今日胎象如何?方才在外头听太监说,你晨起时略犯了恶心?”
富察琅嬅微微摇头,唇边浮起浅笑:“劳皇上挂心,只是晨起闻了点桂花味,现下已经好了。孩子很乖,方才还动了一下呢。”
她话音刚落,魏嬿婉便端着温好的参茶上前,屈膝行礼时鬓边的银流苏轻轻晃动,连动作都比往日更轻了些,生怕惊扰了榻上的皇后。“皇上请用茶,是温到六成的,不烫口。”她声音细软,垂着的眼睫颤得像受惊的蝶,余光飞快地扫过富察琅嬅的小腹,又连忙低下头。
弘历接过茶盏,却没喝,只指尖摩挲着盏沿的龙纹,视线越过茶烟落在魏嬿婉身上,随即转向床榻上的富察琅嬅,含笑道:“朕看这个宫女照顾你,倒是比旁人更细心些,连参茶的温度都掐得准,皇后果然会调教人。”他这话音刚落,魏嬿婉的脸便悄悄红了,头垂得几乎要碰到胸口。
“皇上谬赞了。”魏嬿婉立马双膝跪地,粉色宫装的裙摆铺展开像一朵初绽的花,“皇后娘娘怀着龙裔,本就该仔细伺候。娘娘是奴婢的主子,伺候好娘娘与小阿哥,是奴婢的本分,不敢当皇上夸奖。”
富察琅嬅忽然轻轻咳了两声,覆在小腹上的手微微收紧。素晴连忙上前替她顺气,又递过温热的帕子。她缓了缓,才用帕子掩着唇,轻声道:“快起来吧,地上凉,仔细沾了寒气。去给皇上换杯新沏的雨前龙井。”她语气温和,可那“换茶”的指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有些话,终究要避开旁人说,尤其是关乎帝王心意的话。
魏嬿婉应声起身,脚步轻得像猫,退到殿门口时还不忘回头望了一眼皇后的小腹,才轻轻合上殿门。“吱呀”一声轻响,将殿内的气氛与外头的天光隔成了两处。
弘历见状,才放下手中的参茶,朝富察琅嬅凑近了些,目光掠过她的小腹,又落回她脸上,笑意深了几分:“这魏嬿婉倒是忠心能干,手脚麻利,连伺候安胎的分寸都懂,朕瞧着都有些羡慕皇后了,身边能有这样贴心的人。”他这话半是试探,半是真情——魏嬿婉的模样与性情,确实合了他的心意,只是碍于皇后怀着身孕,不便贸然开口。
富察琅嬅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那笑意却没完全达眼底,手指顺着榻边绣着萱草纹的锦被轻轻抚过,柔声道:“皇上怎的这样说?伺候臣妾的奴才,本就也是伺候皇上的。臣妾怀着孩子,精力终究不济,身边人能替朕分些心,也是好的。皇上若是喜欢,让她去伺候皇上就是,哪里还用得着羡慕臣妾。”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将一件寻常物件递给对方,可指尖却在锦被上掐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弘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的笑意,他往前凑了凑,指尖几乎要碰到她覆在小腹上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与认真:“皇后当真舍得?这宫女瞧着跟了你不少日子,对你和孩子都上心,换旁人未必有这样的妥帖。”
“臣妾所有一切,从潜邸时的凤冠霞帔,到如今的中宫之位,再到腹中这孩子,都是皇上所赐。”富察琅嬅抬眸看向弘历,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涩意,“区区一个宫女,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只要皇上舒心,孩子能安稳,臣妾没什么可计较的。”
弘历望着她这般模样,心头忽然一动。眼前的琅嬅,眉眼间的温顺与柔和,竟与他们刚成亲时一模一样。那时她还是个娇怯的格格,每次见了他,眼神里都盛满了光,说话时声音软软的,像羽毛轻轻挠着心。这些年,他忙于朝政,后宫嫔妃渐多,尤其她怀上孩子后,他总记挂着胎象,竟许久没这般细细看过她了。
“琅嬅,你果然是朕的好妻子,好皇后。”弘历感慨地开口,指尖终于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随即又收回,落在了床沿的青玉镇纸上,“等孩子生下来,朕定要好好赏你。”
“琅嬅”二字入耳,富察琅嬅猛地一怔,握着帕子的手瞬间收紧,连呼吸都漏了半拍。多久了?久到她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还能被他这样温柔地唤出来。这些年,他要么唤她“皇后”,要么是“富察”,那声带着亲昵的“琅嬅”,仿佛早已封存在潜邸的梨花香里。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在潜邸的梨树下,他也是这样唤她的名字,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花瓣,笑着说“琅嬅,你笑起来比梨花还好看”。那时他们多像寻常夫妻,没有中宫的枷锁,没有朝堂的纷扰,更没有这满殿的眼线与算计,只有彼此。
“皇上……”她轻声唤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魏嬿婉轻柔的声音:“皇上,皇后娘娘,新沏的龙井来了,仔细烫,奴婢晾了片刻。”殿门被推开,魏嬿婉端着描金茶盘走进来,茶盏里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眼底藏不住的期待。
“皇上请用茶。”她将茶盏递到弘历面前,腰弯得更低,目光小心翼翼地避开皇后的小腹。
弘历伸手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魏嬿婉的手指,那细腻的触感让他心头一荡。他轻啜了一口茶,龙井的清冽在舌尖散开,可他的眼神却自始至终没从魏嬿婉身上移开,那目光里的欣赏与意动,像殿外的秋阳,明晃晃的藏不住。
眼前的情景像一盆微凉的井水,瞬间将富察琅嬅从回忆里拉回现实。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便没有回头的道理。她是中宫皇后,是怀龙裔的妃嫔,首先要做的是为夫君分忧,是守住中宫的体面,至于儿女情长,早在她戴上凤冠的那一刻,就该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她抬眼看向魏嬿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嬿婉,你服侍皇上去偏殿更衣歇息吧。皇上忙了一上午的政事,应该歇一歇了。”
弘历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当即放下茶盏起身,朝偏殿走去,路过床榻时还不忘叮嘱:“你好好歇着,别多思,朕晚些再来看你和孩子。”
魏嬿婉却站在原地没动,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富察琅嬅,眼神里满是迟疑与不解——她虽盼着能接近皇上,可这样突如其来的安排,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更怕自己行事不妥,惊扰了皇后腹中的龙裔。
富察琅嬅看着她迟疑的模样,唇边的笑意淡了些,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她轻轻抚摸着小腹,声音放得更柔:“嬿婉,这是本宫给你挣到的机会。你生得好,性子也温顺,皇上本就对你有意。”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殿外飘落的银杏叶上,“本宫怀着孩子,精力有限,往后未必能时时伺候皇上。你去了皇上身边,好好当差,既是替本宫分劳,也是为你自己挣前程。好好把握,往后的日子不可限量。去吧。”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可那温柔背后,是自己亲手将身边人推到夫君面前的无奈与苦涩,连覆在小腹上的手,都微微有些发凉。
魏嬿婉这才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给富察琅嬅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刻意放轻了动作:“奴婢谢主子恩典!奴婢此生定不忘主子的提携之恩,定好好伺候皇上,替主子分劳!”她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起身时,眼底的怯意早已被欣喜取代,快步跟着弘历去了偏殿,连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看着魏嬿婉的背影消失在偏殿门口,富察琅嬅缓缓靠回床头,闭上了眼睛。殿内的百合香似乎更浓了,却掩不住她心头的空落。素晴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娘娘,您别多想,小阿哥还等着您保重身子呢。”
富察琅嬅伸出手,摸着榻边的青玉镇纸,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本宫知道。素晴,把安胎药端来吧,别凉了。”她是皇后,是弘历的妻子,更是腹中孩子的母亲,再难过,也得撑着。
第二日清晨,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从乾清宫送出,快马加鞭地传遍了整个后宫。“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宫女魏氏嬿婉,性资敏慧,恪慎持躬,侍奉中宫勤勉有加,着封为贵人,赐居永寿宫,钦此。”
旨意传到各宫时,反应各异。咸福宫的贵妃摔了茶盏,碎瓷声惊飞了檐下的鸽子;储秀宫的顺嫔藏着嫉妒;唯有长春宫,静得能听见药炉“咕嘟”冒泡的声响。富察琅嬅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绣着瑞兽的薄毯,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女诫》,目光却落在窗外飘落的银杏叶上——那叶子黄得透亮,像极了潜邸那年他给她折的梨花,只是终究落了。
素晴进来,低声禀报:“娘娘,皇上的旨意下来了,封了魏姑娘为贵人。”
富察琅嬅的视线依旧落在窗外,指尖轻轻划过书页上“妇德”二字,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再没说话。这时,小腹忽然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孩子在安慰她。她抬手覆上去,唇边终于牵起一丝极淡的笑。风拂过她鬓边的东珠珠花,发出“叮铃”的细碎声响,像是谁在无声地叹息,又像是胎中孩儿,轻轻唤了一声“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