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里，空调的暖风吹散了烟味，却吹不散那股子决定命运前夕的凝重。
周建国那句“谁”，问得急切，像是溺水的人在问最后一根稻草在哪。
林枫没有立刻回答。他将座椅靠背往后调了调，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这个动作不疾不徐，却让周建国那颗火烧火燎的心稍微安稳了一点。
“老周，我们先分析一下，我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林枫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第一，这个人必须能直接见到陈书记，而且不是工作汇报式的见面，是能坐下来，聊上十分钟天的。”
周建国点了点头，这是最基本的前提。
“第二，这个人，不能是县府那条线上的人。刘厂长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谋划三家国企的破产，背后的人能量不小，在县府里盘根错节。我们递的材料，不能经过那些人的手。”
周建国的眉头又锁了起来，这个范围就小多了。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这个人，得有帮我们的理由。”林枫伸出第三根手指，“我们这是在挑战县里既定的‘甩包袱’方案，是逆势而行。他为什么要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来帮我们两个乡镇干部？”
周建国在脑子里飞快地过着人。
“县纪委的陈国忠主任？”他试探着说出第一个名字，“他为人正直，上次招投标的事就看出来了。而且，他跟陈书记关系不错。”
林枫摇了摇头：“陈主任不行。他的身份是纪委，讲的是证据。我们现在手里只有一份计划书，和一些站不住脚的猜测。这不是他的工作范畴。我们去找他，他最多把情况记下来，然后按程序走，等我们拿出刘厂长他们贪腐的铁证。可到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周建国叹了口气，确实是这个道理。纪委是最后的武器，不是冲锋的号角。
“那……县人大的老主任？他德高望重，跟陈书记是老搭档了，说话有分量。”
“老主任更不行。”林枫的否决干脆利落，“老人家已经退居二线，讲的是一个‘稳’字。我们的计划书，在他看来，太激进，风险太大。他不会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去破坏县里求稳的局面。他或许会同情我们，但绝不会出手。”
周建国的嘴唇动了动，想说出几个副县长的名字，但随即自己就否定了。那些人，不是跟刘厂长他们穿一条裤子，就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更不可能帮忙。
他烦躁地在空空如也的烟盒上摸索了半天，最后泄气地把它扔到一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石河镇，在县里就一个能说上话的亲戚都没有？”他的语气里，透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才是基层干部的常态，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可针想往哪儿穿，自己说了不算。
“我们是没有，但我们的‘计划’有。”林枫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
他看着一脸迷茫的周建国，决定给他喂一颗定心丸。
“老周，你先别急着想找谁，我先让你看看，我们手里的这份‘军令状’，分量到底有多重。”
说着，林枫的脑海中，那本【产业升级指导手册】的知识开始被他系统地组织起来，化作清晰的语言。
“我们先说红星纺织厂，所有人都觉得它是个烂摊子，产品老掉牙，设备全是古董。对吧？”
周建国点头。
“但他们都看错了。”林枫的眼睛亮得吓人，“那些德国进口的织布机，虽然精贵，但核心部件没坏。我们缺的不是设备，是环境。只要投入一笔小钱，改造车间的恒温恒湿系统，再把那些被淘汰的国产旧设备进行低成本改造，比如调整纱线通道，更换几个关键的传动齿轮……”
“我们就能生产一种现在市场上很火的‘吸湿排汗’功能性面料。这种面料，专门用作户外运动服和贴身内衣。你想想，现在城里人多注重健康，跑步的，爬山的，健身的，这个市场有多大？我们生产的棉布，一米卖十几块钱，人家还不一定要。这种功能性面料，一米能卖到七八十，而且是抢着要！利润翻了多少倍？”
周建国听得嘴巴微张，他虽然不懂技术，但“功能性面料”这个词，他听着就觉得高级。
林枫没有停顿，继续说道：“再说前进机械厂。刘厂长他们把那批新设备当成废铁，准备倒卖。但在我看来，那是一窝会下金蛋的鸡！那批设备，根本不是用来生产犁头和耙子的，那是高精度的数控机床！精度完全可以达到给无人机生产零配件的标准！”
“无人机？”周建国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了。
“对！农业无人机！”林枫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兴奋，“现在国家大力推广智慧农业，我们石河镇山地多，正适合无人机喷洒农药、播撒种子。我们完全可以成立一个农机技术服务公司，一边用这批设备生产无人机配件，另一边，直接面向全县的农民，提供无人机租赁和飞手服务。这不仅盘活了工厂，还直接带动了我们镇的农业现代化！你说，这份功劳，大不大？”
周建国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只是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空烟盒，又塞了回去，仿佛在重复一个可以让他冷静下来的动作。
“最后，东方罐头厂。”林枫的语速放缓，像是在描绘一幅美丽的画卷，“它守着我们石河镇最好的资源——石河水库和周边的青山绿水。还做罐头？那是捧着金饭碗要饭！”
“我们要把它，变成一个‘石河礼物’的研发和生产中心！”
“砍掉所有低利润的贴牌代工业务。利用水库的资源，开发‘水库鱼干’、‘香辣小龙虾’。利用山里的野果，做成小包装的果脯、果酱。再结合我们即将发展的乡村旅游，把罐头厂的车间，改造成半开放式的‘观光工厂’，让游客亲眼看着干净卫生的生产过程，现场品尝，现场购买。每一份产品，都包装精美，打上‘石河礼物’的标签。它卖的不是食品，是石河镇的风景和信誉！”
一番话说完，车厢里静得落针可闻。
周建国呆呆地看着林枫，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是一个深谙经济之道的战略家。林枫描绘的这幅蓝图，不是空中楼阁，每一个点，都精准地踩在了石河镇的资源优势上，环环相扣，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可以自我循环的产业生态。
他忽然明白了，林枫为什么有底气说“掀桌子”。
因为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炸药，而是一份足以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藏宝图。
过了许久，周建国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
“你小子……你小子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他看着林枫，像是看一个怪物，“这些东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想得多了，路就出来了。”林枫轻描淡写地带过。
周建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吐出了积压在胸口几十年的沉闷和憋屈。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如果说之前是被逼上梁山，那么现在，他是心甘情愿地想去开创一番事业。
“好！太好了！”他一拍大腿，眼里重新燃起了光，“有这份计划书，我们谁都不用怕！你说吧，找谁！刀山火海，我跟你一起闯！”
林枫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看着周建国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终于说出了那个准备已久的名字。
“县委常委，宣传部，王部长。”
“王……王丽？”周建国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
他脸上的激动和豪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错愕和不解，甚至还带着一丝荒谬。
“她？一个管宣传的，天天跟笔杆子和电视台打交道的女人？她能帮我们搞工业？”周建国瞪大了眼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林枫怎么会把宝押在这个人身上。在他看来，这位王部长虽然位列常委，但在真刀真枪的经济领域，根本说不上话。
林枫看着他错愕的表情，只是微微一笑，眼神深邃。
“老周，官场上，有时候杀人不见血的，不是刀，正是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