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的吉普车像一条夹着尾巴的野狗,仓皇逃离了石嘴村。
笼罩在后山废墟上的紧张空气,终于随着那阵远去的引擎声消散了。村民们紧绷的神经一松,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林枫的感激,瞬间化作了山呼海啸般的热情。
“林书记!你真是活菩萨!”
“要不是你,我们这几十户人家,今天就得家家戴孝了!”
之前那个坐在地上哭嚎的妇人,此刻抹干了眼泪,挤到最前面,不由分说地就要给林枫跪下。
林枫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搀住。“大家伙儿别这样,使不得,使不得!这是我该做的,我是村里的书记,保护大家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足够清晰。王大炮站在他身边,挺着胸膛,看着被村民们簇拥着的林枫,脸上是与有荣焉的骄傲。他觉得,这比自己年轻时在矿上抡大锤还有劲。
人群中,陈老蔫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看着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话题已经从“林书记神机妙算”跑偏到了“那洞里到底有没有宝贝,现在塌了怪可惜的”。
人心,就是一锅烧开了的水,一时的热气腾腾,盖子要是没盖好,凉得也快,还容易溅出来伤人。
林枫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抬手往下压了压,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乡亲们,听我说几句。”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淳朴而激动的脸,“今天的事,咱们是侥幸躲过了一劫。但有件事,我必须得跟大家说清楚。”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从今天起,后山塌方这件事,到此为止。谁也别再议论,更不准再提什么‘宝贝’、‘箱子’。派出所的王所长亲眼看着山塌了,这就是个安全事故。谁要是再出去胡咧咧,传到外面去,被有心人听了,给我们村安上一个‘聚众哄抢’、‘造谣生事’的帽子,那到时候,就不是塌个山洞那么简单了。大家伙儿的饭碗,可能都得跟着一起塌了!听明白了吗?”
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村民们脸上的兴奋劲儿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和后怕。他们这才意识到,事情远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这不仅仅是躲过了一场灾难,更是在悬崖边上走了一趟钢丝。
“明白了,书记!”
“我们都听你的!”
“谁他娘的敢出去乱说,我第一个撕烂他的嘴!”
看着村民们同仇敌忾的样子,林枫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知道,这股劲只是一时的,后续还得靠陈老蔫和王大炮他们盯着。
他把陈老蔫和王大炮拉到一边,低声嘱咐:“陈大爷,王师傅,接下来几天,村里人的嘴,就得靠你们多费心了。尤其是那几个跟咱们一起去搬东西的后生,一定要让他们把嘴闭紧了。”
王大炮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书记你放心,他们要是敢漏一个字,我把他们吊祠堂房梁上抽!”
陈老蔫则显得更沉稳,他磕了磕烟灰:“我会跟他们一个个说的。都是村里的娃,知道轻重。”
林枫点了点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吉普车离开的方向。他脑子里,还盘旋着王海离去前,那不经意的一瞥。
那一瞥,像针尖一样,扎在他心上。
还有那个垫圈。
那个崭新锃亮的金属垫圈,是撬棍上的。昨晚撬箱子的时候,力气用得太大,震掉了。当时天黑人慌,谁也没留意。
王海看见了。
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看到那种不该出现在荒郊野岭的东西,会怎么想?
林枫不敢往下深想。他知道,王海这条狼,只是暂时被打了回去,他一定会在暗处,寻找新的机会,准备下一次更致命的扑咬。
必须赶在他前面,把所有事情都做成铁案。
“王师傅,你先组织人,把这周围拉上警戒线,立个牌子,写上‘山体滑坡,禁止靠近’。”林枫收回思绪,对王大炮说,“陈大爷,您跟我回村委会,我得马上给镇里打电话汇报。”
……
村委会办公室里,林枫拨通了周建国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
“喂,哪位?”周建国沉稳的声音传来。
“周镇长,我是林枫。”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周建国的语气立刻变得关切起来:“林枫啊,这么早打电话,石嘴村那边出什么事了?”
林枫没有绕弯子,用最简洁、最客观的语言,将后山塌方的事情汇报了一遍。他着重强调了三点:第一,是派出所的王海所长昨晚“检查工作”,首先指出了山洞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第二,是自己根据王所长的“指示精神”,连夜组织村干部商讨对策,并于今晨前往勘察;第三,塌方发生时,自己和村民都在安全距离之外,不仅无一人伤亡,还因为提前封锁了现场,成功避免了一场可能导致数十人伤亡的惨剧。
整个汇报过程,他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执行者”和“幸运儿”的位置上,而把“首功”巧妙地安在了王海的头上。
周建国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插话。直到林枫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王海也在现场?”
“是的,王所长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领导,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他还高度赞扬了我们村干部处置及时,避免了事态的恶化。”林枫脸不红心不跳地给王海脸上贴金。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周建国在镇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对底下这帮人的门道一清二楚。王海是什么货色,他心里有数。一个派出所所长,会那么好心,大半夜跑去一个穷山村指导安全工作?这里面要是没点猫腻,他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但他同样听出了林枫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是好的。一个巨大的安全隐患被排除了,一场可能发生的特大事故被扼杀了。对于镇里,对于他周建国,这都是一份实打实的政绩。
至于林枫给王海戴高帽子的行为,周建国更是心领神会。这小子,不光有冲劲,还有手段。他这是在用“政绩”当绳子,把王海牢牢地捆在这件事上,让他没法再翻案,没法再找后账。
“嗯,我知道了。”周建国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温度,“林枫,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好。临危不乱,措施得当,保护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会在镇党委会上为你请功。”
“这都是镇长您领导有方,还有王所长的及时提醒。”
“行了,场面话就不用说了。”周建国打断了他,“你现在要做的,是把后续工作处理好。安抚村民情绪,做好现场的善后。另外,写一份详细的情况报告,今天下班前交到我办公室。要突出重点,明白吗?”
“明白,谢谢镇长!”
挂了电话,林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才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从昨晚到现在,他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此刻一放松,眼皮都开始打架。
他刚想趴下眯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王大炮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
“书记,不好了!”
林枫的心猛地一沉:“出什么事了?”
“刚才二牛从镇上回来,说看到王海那小子没回派出所,而是把车开进了镇上的五金店。他贼头贼脑地在里面待了半天,出来的时候,手里好像攥着个啥玩意儿,跟咱们掉的那个垫圈,一模一样!”
林枫的瞳孔瞬间收缩。
该来的,还是来了。王海已经开始从物证上寻找突破口了。一个垫圈,顺藤摸瓜,就能查到撬棍。查到撬棍,就能查到购买的人。石嘴村就这么大,谁家最近买了新的撬棍,一问便知。
这条线一旦被他咬住,自己精心构建的“天衣无缝”,立刻就会被撕开一道致命的口子。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大炮看着林枫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书记,要不……我带两个小子,去镇上……”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狠劲。
“胡闹!”林枫低喝一声,“现在是法治社会,你想干什么?把他打一顿,我们就有理变没理了!”
王大炮的脸憋得通红,一拳砸在桌子上:“那咋办?就眼睁睁看着他查?等他查到咱们头上,咱们哭都来不及!”
林枫没有说话,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每一个可能的应对方案。
王海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硬堵是堵不住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之前,从一个更高维度,将他所有的努力釜底抽薪。
怎么抽?
周建国的电话,那份“政绩”,就是最大的筹码。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林枫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还是周建国的号码。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快又打过来,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他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林枫。”周建国这次的声音,没有了之前的沉稳,反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周镇长,您说。”
“你那份报告,不用写了。”周建国说道,“不,还是要写,但得换个写法。写得越详细越好,越惊险越好!”
林枫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只听周建国继续说道:“刚刚县办公室打来电话,点名表扬了我们镇,说我们安全工作做得扎实,防患于未然。县电视台的记者已经在路上了,下午就要到你们石嘴村,现场采访!要把这次‘石嘴村后山塌方事故应急处置’,当成全县的安全生产正面典型来报道!”
“什么?”林枫彻底怔住了。
“你小子,这次可真是给我长脸了!”周建国在电话那头,毫不掩饰自己的笑意,“县里分管安全的刘副县长,亲自批示,要求全县各乡镇,学习石嘴村的‘先进经验’!你准备一下,好好接待记者。记住,这是咱们镇的荣誉,也是你的机会!”
林枫握着电话听筒,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用尽全力打出了一拳,结果对手不仅没被打倒,还主动凑上来,帮他把这一拳的力量放大了十倍,然后朝着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向,打了出去。
王海还在镇上拿着一个垫圈,辛辛苦苦地寻找物证。
而县电视台的摄像机,已经快要架到他所谓的“案发现场”了。
等新闻一播,全县都知道石嘴村的林书记,是如何英明果断地避免了一场重大安全事故。到那个时候,王海手里的那个垫圈,还能算证据吗?
那只会成为一个笑话。一个企图抹黑英雄,不识大体,没有政治觉悟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