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办公室里的烟味，浓得像化不开的愁绪。
那句“刹车失灵”的故事，轻飘飘地从陈建国嘴里说出来，却重重地砸在空气里，让烟雾都为之一滞。
林枫的目光从陈建国疲惫的脸上，移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县城东郊的方向，几点工业区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像一头蛰伏巨兽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办公室里只剩下陈建国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林枫才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反常：“那后来呢？那位局长。”
“还能有什么后来。”陈建国掐灭了烟头，坐回沙发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老婆孩子都吓病了，他自己也扛不住，辞职报告一交，连夜就走了。从那以后，清源县的环保局，就成了一个聋子的耳朵——摆设。”
陈建国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林枫：“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吓唬你。我是要告诉你，你这次要面对的，不是刘富贵那种村痞地头蛇，也不是孙宏斌那种见风使舵的生意人。你面对的，是一个用金钱和关系网织起来的利益共同体。他们能让市长给你我打电话，也能让一个干部的车‘刹车失灵’。这盘棋，凶险得很。”
林枫点了点头，他能感受到陈建国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关心和警告。这不是威胁，这是一个长辈在为他剖析前路的荆棘。
“书记，我明白。”林枫拉过一张椅子，在陈建国对面坐下，“您说得对，他们是想用经济和就业绑架我们，那我们就把民意和健康这张牌，打到他们脸上。”
“民意？”陈建国苦笑了一下，“老百姓当然恨污染，可真要让厂子关了，几千人下岗，民意会倒向哪边，还真不好说。这笔账，复杂得很。”
“所以才要算清楚。”林枫的眼神清亮，“我们那个调研组，不光要算经济账，更要算民心账。我要让全县人民都知道，我们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选择权，应该交到老百姓自己手上。”
看着林枫那没有丝毫退缩的眼神，陈建国心里最后一点劝他暂避锋芒的念头，也烟消云散了。
他知道，这头牛，一旦认准了方向，是拉不回来的。
“行吧。”陈建国长叹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没开封的烟，又放了回去，转而端起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既然你决定了，那就放手去干。天塌下来，我这个县委书记先给你顶着。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家人。”陈建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枫心中一暖。他站起身，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县委大楼里出来，已是深夜。
冷风吹在脸上，让林枫因长时间待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一个人沿着办公楼前的小路慢慢走着。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下一盏灯压缩得很短。
“刹车失灵”，这四个字像幽灵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不是不怕。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在听到这种赤裸裸的暴力威胁时，都会感到恐惧。但他更清楚，退缩的后果是什么。
如果他今天因为曹金华的威胁而退缩，那么他辛辛苦苦在清源县建立起来的一切，都会在顷刻间崩塌。那些刚刚在石盘村被点燃的希望，那些在“云端课堂”里睁大眼睛看世界的孩子，那些在“医联体”里重拾信任的病人……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他的民心天梯系统，根基就是民心。一旦他背弃了民心，系统也会背弃他。
他可以输掉一场战斗，但他不能输掉自己的立场。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晕眩感袭来，林枫的眼前，那块熟悉的半透明光幕骤然亮起，一行刺眼的红色大字在屏幕中央疯狂闪烁。
【民心预警！】
【预警类型：区域民心总值下降风险（高危）】
【预警事由：县域内环境污染问题持续发酵，居民对饮用水源安全及空气质量的担忧已达临界点。部分乡镇居民因长期饮用受污染水源，已出现群体性健康问题。民众对政府环保监管不力的不满情绪正在快速积累。】
【抽样民心数据：】
【城东水厂下游，滨河小区居民，王秀兰，62岁：民心值-50（担忧\/不满），心理活动：“最近烧开的水总有一股怪味，孙子喝了就拉肚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华源化工厂附近，李家村村民，李大根，48岁：民心值-60（愤怒\/无奈），心理活动：“地里种的菜长不大，河里的鱼早就死绝了，晚上窗户都不敢开，全是酸臭味！告了多少年了，一点用都没有！”】
【清源县第一中学，高三学生，张倩，17岁：民心值-30（失望\/焦虑），心理活动：“报纸上天天夸我们县发展多好，可为什么我从小喝到大的清江河，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发展的代价吗？”】
……
一行行数据，像一把把尖刀，狠狠扎在林枫的心上。
他一直以为，环境问题虽然存在，但还处在一个可以慢慢解决的阶段。他没想到，这个问题已经如此严重，严重到系统发出了“高危”级别的预警。
他更没想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已经有那么多人，因为环境污染，生活在担忧、愤怒和无奈之中。那个叫王秀兰的老人，那个叫李大根的村民，那个叫张倩的学生，他们头顶上那一个个冰冷的负值，是对他这个副县长最直接的拷问。
区域民心总值，那个他好不容易才推到【+99】的巅峰数值，此刻也开始不稳定地波动起来，偶尔会跳到【+98】。
这是釜底抽薪！
曹金华他们用经济和就业来绑架政府，而环境污染，则在无声无息中，侵蚀着他执政的根基——民心。
如果说，陈建国那番话，让他认清了这场战斗的凶险。那么，系统此刻的预警，则让他看清了这场战斗的紧迫。
他已经没有退路，更没有慢慢布局的时间。
必须立刻行动！
林枫停下脚步，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然。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办公室主任周建国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周建国大概已经睡下，声音有些迷糊：“林县长，这么晚有事？”
“周主任，你现在马上帮我办两件事。”林枫的语速很快，但吐字清晰。
“第一，通知下去，明天上午九点，县政府三号会议室，召开‘清源县生态环境与经济发展平衡课题调研组’第一次筹备会。参会人员包括：环保局、水利局、农业局、国土局、住建局、卫健委、财政局，所有单位一把手必须到场。”
电话那头的周建国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调研组？林县长，这……”
“这是陈书记亲自批示的，他担任组长，我任常务副组长。”林枫直接搬出了陈建国。
“是！我马上通知！”周建国不敢再多问。
“第二件事，”林枫看着远处黑暗的轮廓，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你帮我找一份资料，要最详细的。清源县近十年来，所有乡镇卫生院和县医院，关于呼吸道、消化道以及各类不明原因皮肤病的就诊病例数据统计。按乡镇、按年份，分门别类整理好。”
“病例数据？”周建国愣住了，“林县长，您要这个做什么？”
“我要算账。”林枫的声音在寒冷的夜风中，显得异常冷静，“我要算一算，我们清源县的绿水青山，到底被换走了多少老百姓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