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吞没了百花巷。
苏记茶馆的门板紧闭,将巷子里的犬吠和更夫的梆子声隔绝在外。一豆烛火在桌上跳动,映着柳惊鸿清冷的面容,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
她没有点亮更多的灯,这小小的光晕,让她有种被包裹的安全感,也让她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内心的喧嚣。
竹篮被随意地丢在墙角,里面的青菜已经彻底蔫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腐败前的草腥味。她没心情理会。
她已经在这里静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从瓦市回来后,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可她的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掀起了惊涛骇浪。
“画眉”那张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莺儿那双大得吓人的、空洞的眼睛,还有那封被小女孩死死抱在怀里的信……每一帧画面,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刻刀,在她试图构建的平静世界里,反复划刻。
逃。
理智在尖锐地嘶吼。
“柳惊鸿”已经死了,北国的“幽灵”也一同被埋葬。她现在是苏惊蛰,一个只想在京城安身立命的寡妇。她和萧夜澜费尽心机,演了那么大一场戏,不是为了让她重蹈覆辙的。
“画眉”的出现,是一个致命的警报。他像一个来自过去的、满身腐臭的信使,提醒着她,那个她以为已经彻底摆脱的世界,依然在暗处窥伺着她。
一旦介入,就等于亲手撕开了“苏惊蛰”这张完美的画皮。
她会暴露。
她的身手,她对北国暗桩的了解,她异于常人的冷静和判断力……这些东西,只要在“画眉”面前展露分毫,就足以让他猜到她的身份。
一个“已死”的顶级特工,活生生地出现在京城。这个消息一旦传回北国,会引发怎样的地震?组织会怎么想?她的导师会怎么想?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重新将她抓回牢笼,或者,更干脆地,将她彻底抹杀。
她好不容易才换来的自由,会瞬间化为泡影。
还有萧夜澜。他为了她,不惜自损声名,在朝堂上演着一出“痴情种”的戏码。如果她因为插手北国旧事而暴露,不仅她自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更会将萧夜澜拖下水。届时,他“构陷王妃假死”的罪名,足以让皇帝收回他所有的一切。
他们两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
不能介入。
柳惊鸿闭上眼,强迫自己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冷掉的茶水和木头发霉的气息。
她站起身,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开始机械地清洗那篮子已经无可挽救的青菜。冰冷的井水浸过指尖,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就当没看见。
她对自己说。
“画眉”和莺儿,不过是她漫长特工生涯中,无数个被牺牲的符号之一。她见过的死亡和悲剧太多了,早已麻木。为了所谓的情分,搭上自己和萧夜澜的性命,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买卖。
她摘掉发黄的菜叶,将还能看的部分拣出来,准备当做自己的晚饭。
一个寡妇,就该有寡妇的样子。粗茶淡饭,与世无争。
可是,那双眼睛……
莺儿的那双眼睛,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眼前。
那么小,那么瘦,抱着那封信,仿佛抱着全世界。她看信的眼神,比看那个热腾腾的肉包子,还要渴望。
柳惊鸿的动作,顿住了。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北国那个终年不见阳光的训练营里。小小的莺儿,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将一颗白色石子塞进她手里,奶声奶气地说:“姐姐,糖。”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收到除了任务指令之外的东西。
那颗石子,早就被那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可那种温热的、小小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她的掌心。
她真的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和她那个病入膏肓的父亲,死在京城最肮脏的角落里吗?
柳惊鸿烦躁地将手里的菜叶扔回水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衣襟。
她再次坐回桌边,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撑着额头。
这不是情分的问题。
她努力让自己的思维,回到特工的逻辑轨道上。
这不是妇人之仁,这是一次风险评估。
放任不管,就真的安全吗?
“画眉”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北国在京城的情报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那些走投无路的暗桩,就像一群被逼到悬崖边的狼。他们为了活下去,会做出什么事?
出卖情报,换取活命的钱财和庇护。
这是最有可能的选择。
而现在,京城里谁最想看到萧夜澜倒台?太子党余孽。
柳如烟那个女人,对将军府了如指掌,对她和萧夜澜更是恨之入骨。如果让她和这群穷途末路的北国暗桩搭上线……
一个熟悉内部情况的疯子,和一群掌握着致命情报的亡命徒。这两者结合,会变成一把怎样锋利的刀?
这把刀,最终会捅向谁?
答案不言而喻。
柳惊鸿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她以为的“放任不管”,根本不是明哲保身。那是在自己身边,埋下了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她所谓的“安稳生活”,不过是建立在一片流沙之上。
真正的安全,从来不是靠躲藏得来的。
是靠亲手拔除所有的威胁。
她慢慢抬起头,烛火在她眼中映出两点幽微的光,像是暗夜里被重新点燃的星火。
她不能再当苏惊蛰了。
至少,今晚不能。
她必须找回“幽灵”的身份,哪怕只有一夜。她要去探明,这颗炸弹的引线,到底有多长,又连着谁的手。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就再也无法遏制。
方才还困扰着她的挣扎与矛盾,瞬间被一种熟悉的、属于特工的冷静与决断所取代。她不再迷茫,不再犹豫。
她站起身,动作利落。
她走到里屋,从萧夜澜为她准备的那个小小的包袱里,翻出一个不起眼的钱袋。里面是几块碎银,和几十枚铜板。是“苏惊蛰”的全部家当。
她将钱袋揣进怀里,又理了理身上的素色布裙,确认自己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市井妇人。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栓上,停顿了片刻。
门外是未知的风险,是她好不容易才逃离的黑暗。推开这扇门,就等于选择了一条更艰难、更危险的路。
可她知道,她别无选择。
她不是那个需要被萧夜澜圈养在后宅的金丝雀。她是“幽灵”,是能与他并肩而立的鹰。她的男人在前线为她挡住了朝堂的风雨,那这些来自阴暗角落里的鬼魅,就该由她来亲手清理。
柳惊鸿拉开了门栓。
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巷子里已经很安静了,只有远处瓦市还传来隐约的喧闹。
她没有丝毫迟疑,迈步走入夜色之中。
她没有直接走向贫民窟所在的方位,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她的目标明确——东城最大的药铺,百草堂。
一个善良的寡妇,要救助一个可怜的病汉,总得先去买点像样的药材。
戏,要做全套。
她没有发现,就在她身影消失在巷口的瞬间,街角一处黑暗的屋檐下,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收起了摊子,转身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片刻之后,一道加急的密信,被送往了护国公府。
密信上只有一句话:
“目标离家,正前往百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