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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省政府的黑色奥迪车里，孙立国一路无话。他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但微蹙的眉头和偶尔颤动的眼皮，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壮阔。
林舟同样沉默，目光投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他脑海中，那行刺眼的红色预警依然悬浮在沙盘界面上。
【最终结论：驳回。建议更换项目负责人，或将项目降级为省级观察项目，授信额度压缩至十亿以内。】
京城，钱立群副行长。
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甚至连公开资料都极少的人，却成了这盘棋局中最大的变数。沙盘的推演结果冰冷而残酷，直接否定了陈兴行长的一腔热血。
林舟没有试图去推演如何直接说服这位钱副行长。他深知，信息不足的情况下，任何推演都只是空中楼阁。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沙盘的视角迅速切换，重新聚焦在云江省分行行长，陈兴的身上。
【推演启动：为陈兴提供应对总行质疑的“弹药库”。】
接下来的三周，发改委大楼里，很多人发现林舟似乎消失了。他不再出现在食堂，也很少在走廊里碰到。只有孙立国的秘书知道，林科长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国开行省分行那栋灰色的大楼里。
陈兴行长专门为他腾出了一间保密的会议室。林舟带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移动的“数据中心”。
第一周，他提交了《关于“金融精准扶贫”模式在不同经济环境下的压力测试报告》。报告用枯燥的数据，模拟了在未来十年，遭遇全球经济衰退、原材料价格暴涨、地方政策变动等极端情况下，产业基金的抗风险能力和最低收益底线。国开行风控部门的专家们，对着这份报告研究了三天三夜，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模型无懈可击，结论……过于保守，但极度可靠。
第二周，他拿出了《项目负责人履历及核心能力补充说明》。这份说明里，没有一句夸耀之词。通篇都是他从大学时代开始，参与过的每一个课题，发表的每一篇论文，以及在发改委工作期间，撰写的每一份未被采纳的报告。每一份报告后面，都附上了该报告在当时提出观点的“前瞻性验证”——即，现实发展与他当年预测的对比。陈兴看完这份“补充说明”后，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前是埋没了。”
第三周，林舟提交了最后一份文件：《国开行“红山模式”标准化操作手册（草案）》。这份手册，将整个项目的流程，从前期尽调、中期投资、到后期监管和退出机制，全部拆解成了可以按图索骥的标准化模块。它甚至附带了一套完整的法律文本模板，以及一套针对地方执行团队的绩效考核方案。
当陈兴带着这三个“弹药箱”飞往京城时，他不再是一个去申请项目的分行行长，而更像一个带着完整作战计划，去向总司令部要求调动兵权的战区指挥官。
时间，在平静中流淌了将近一个月。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孙立国正在办公室里审阅一份关于省内高速公路网规划的文件，桌上的红色座机突然响了。
他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陈兴那标志性的、中气十足的声音，但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老孙！批了！总行批了！”
孙立国握着听筒的手，猛地一紧。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这几个字狠狠撞了一下。
“哪个项目？”他下意识地问，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还能是哪个！就你家那小子设计的那个‘炼金术’！总行评审会开了两天，吵得天翻地覆！钱副行长一开始把报告拍在桌子上，说我们是异想天开，胡闹！结果，我把你家小子准备的那三份东西一份份往外掏，整个会议室，从拍桌子到窃窃私语，最后……鸦雀无声！”
陈兴在电话那头笑得酣畅淋漓：“最后钱副行长亲自拍板，不仅批了，还把它列为总行年度头号创新试点项目！首期授信额度，五十个亿！一个子儿都没少！文件今天下午就发下来！老孙，你得请我吃饭！不，你得让林舟那小子请我吃饭！”
孙立国挂了电话，整个人还靠在椅子上，有些回不过神。
成了？就这么成了？
那个在他看来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个被他命名为“里子”的疯狂计划，在京城那种神仙打架的地方，居然真的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舟那张平静的脸。这一个月，他只见过林舟两次，每次都是步履匆匆，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这小子……他究竟是怎么计算到每一步的？连总行那些大佬的反应，他都算到了？
孙立国忽然觉得有些后背发凉。这种被人完全看透，甚至连未来都被人规划好的感觉，让他这个在权力场里浸淫了半辈子的人，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智力上的恐惧。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秘书小王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
“主任，省政府办公厅刚转过来的红头文件，国开行的。”
孙立-国抬起头，看着秘书双手呈上的那份文件。鲜红的抬头，烫金的国徽，以及页末那个分量惊人的、国家开发银行的红色印章。
《关于同意设立云江省新能源产业引导基金并给予专项贷款授信的批复》。
白纸，黑字，红印。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砝码，砸在孙立国的心上。
他拿起文件，反复看了两遍，然后缓缓地、郑重地将它放在了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林舟同志，来我办公室一下。”
当林舟推门进来时，孙立国正站在窗边，背着手，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批了。”孙立国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知道了，主任。”林舟的回答同样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意料之中的小事。
孙立国转过身，复杂地看着他：“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林舟推了推眼镜：“最优路径的必然结果而已。陈行长是最好的执行人。”
孙立国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化作一声叹息。他指了指桌上的红头文件：“云江省新能源产业引导基金，正式成立。按照之前的约定，这个基金的日常管理和项目决策，由你们项目筹备组全权负责。我只看结果。”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需要人，需要办公室，需要什么资源，直接跟小王说，我给你特批的权力。”
“谢谢主任。”
“别谢我。”孙立国摆了摆手，重新转过身去，看着窗外，“我只是个盖章的。去吧，让那些之前把我们当叫花子的人看看，什么叫‘硬通货’。”
半个小时后，一间闲置的会议室被临时改造成了“产业引导基金筹备办公室”。
李瑞、马叔、苏晓三人围在会议桌旁，看着桌上那份文件的复印件，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的精彩。
“我的乖乖……五十个亿？”李瑞伸手想去摸那份文件，又缩了回来，仿佛那纸上带着电，“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零。林哥，咱们现在……是财神爷了？”
马叔叼着没点燃的烟，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嘴里不停地念叨：“这事儿，邪乎，太邪乎了……我老马跑了一辈子项目，就没见过这么批钱的。跟做梦一样。”
苏晓则比较冷静，她扶了扶眼镜，仔细地看着文件上的每一条条款，轻声说：“法律主体已经确立，资金也已授信。林舟，我们现在是真正的投资方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舟身上。
林舟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资料，正是之前他们一次次拜访企业时，整理的档案。他将档案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之前，是我们求他们。现在，轮到我们选他们了。”
他抽出第一份档案，上面是一家省内知名的汽车零配件生产商，叫“华通精工”。
“李瑞，你还记得这家公司的刘总，当时是怎么跟我们说的吗？”
李瑞撇了撇嘴，模仿着一个油腻中年人的语气：“哎呀，林科长，不是我不支持扶贫，实在是企业困难啊！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这样，我个人名义，给红山县捐十万块钱，修个厕所，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嘛！”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
林舟也笑了笑，他翻开档案，指着其中一页财务报表：“沙盘分析显示，华通精工的现金流很健康，但他们的技术路线过于保守，三年前错过了新能源车的一波红利，现在想追，已经晚了。刘总这个人，精于算计，但格局太小，总想赚快钱，不是我们需要的长期合作伙伴。”
他拿起笔，在那份档案的封面上，干脆利落地画了一个“x”。
“下一个。”
他又抽出第二份档案，“恒力传动”。
“这家，他们的技术总监很有想法，但一直被老板压着。老板是个守财奴，宁愿把钱存银行，也不愿意投入研发。这种企业，我们投了钱，也只是给老板的存折上增加一个数字。pASS。”
“x”。
第三份，第四份……
林舟每拿起一份档案，都会用沙盘快速过一遍该企业的深层数据，然后给出精准而冷酷的判断。李瑞、马叔和苏晓三人，从一开始的兴奋，慢慢变得严肃，最后，眼神中只剩下敬畏。
他们此刻才真正明白，林舟要做的，不是简单的撒钱，而是一场以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对整个省的制造业进行一次优胜劣汰的筛选。
终于，林舟拿起一份档案，停住了。
“飞驰动力。”
李瑞探过头看了一眼：“这家我记得。他们的老板叫周毅，是个技术狂人，不到四十岁。我们上次去，他跟我们聊了三个小时的电机技术，把我们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公司规模不大，而且因为前期研发投入太大，银行的贷款都快还不上了，正到处找钱呢。”
林舟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沙盘显示，周毅这个人，极度偏执，认死理。但他手里的那项‘轮毂电机’技术，至少领先国内同行三年。只要有资金支持，三年内，他就能成为行业龙头。”
他看着三人：“苏晓，拟一份邀请函。就说，云江省新能源产业引导基金，邀请飞驰动力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周毅先生，于下周三，来省发改委，洽谈‘股权投资’事宜。”
他特意在“股权投资”四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马叔，你亲自去送。记住，不要多说，把信送到他本人手上就行。”
“好嘞！”马叔把烟往耳朵上一夹，精神抖擞。
“李瑞，”林舟看向他，“把我们之前筛选过的，所有符合我们‘技术优先、潜力优先’标准的企业，全部列出来。我要亲自给他们每一个人，写一封信。”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金色。
办公室里，林舟伏在案上，开始起草那些即将搅动整个云江省商界的邀请函。
与此同时，一百多公里外的“华通精工”董事长办公室里，刘总正端着一杯上好的龙井，对着几个下属高谈阔论。
“……所以说，现在这个经济形势，现金为王！什么转型，什么升级，都是虚的！你看前段时间发改委那个姓林的小年轻，想拉我去那个鸟不拉屎的红山县投资，画的饼比天都大。我当时就跟他说，小伙子，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啊……”
正说得唾沫横飞，秘书敲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烫金的信封。
“刘总，省发改委刚派人送来的邀请函。”
刘总接过信封，不以为意地拆开，嘴里还嘟囔着：“怎么又来了？还没完了？”
他抽出信纸，目光扫过。当他看到“云江省新能源产业引导基金”和“股权投资”这几个字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把信纸凑到眼前，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听“啪”的一声，刘总手里的那杯极品龙井，从指间滑落，摔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碎了一地。茶叶和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昂贵的定制皮鞋。
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封信，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
“政府……真金白银……搞投资？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