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碰到那团光晕的后,意识骤然坠入无边黑暗。
“莱德,莱德。”
感到一阵反复的拍打,我挣扎着睁眼。
是杰哥,她嘴唇泛着死灰,手在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的影。
“怎么了?”
捂着头,我恍惚的从地上爬起。
是被追杀的时候吗,这个时间的杰哥吗。
怀里摸了个空,麻醉药剂早已告罄。
眼前阵阵发黑,好不容易缓过劲,我攥住杰哥的手就往暗处拽。
卡萨斯拉出了我过去的回忆,可让我重温这段经历做什么。
破空声骤然撕裂空气,几支缠绕着黑暗魔力的羽箭狠狠扎进脚前的土地。
蔚蓝法术波动炸开的瞬间,这经历是过去的倒影,我将杰哥传送至安全地带,同时反手握住法杖。
那群追杀者,又来了。
————
画面一转,是地下晚宴的初创时刻。
我身着工程法袍,对面坐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安维斯贵族圈最时兴的八字胡翘在他嘴唇上,浑身上下珠光宝气,手里捏着份工程委任状。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我最不成器的徒弟,也是最精于钻营的学生。他接了个贵族的建筑委托,看在那点稀薄的师生情分上,我帮他完成了施工。
但他早就死了,死在宝光玷污之夜,死在我亲自释放的哀嚎咒言中。
“老师,这可是给帝都贵人建的,您学生能不能评上小男爵,就看这一遭了!”
————
眼前再暗,回忆已翻到转行做黑法师的节点。那时困于生计,连盗墓都没什么起色。
黑市商人搓着手站在面前,胸前是炼金术士协会的认证徽章。
他眼巴巴等着我递出那份低劣麻醉药的配方,嘴里絮絮叨叨没个停:
“莱德大人,我说您早该转行炼金的,协会里我有关系,保您直接评上帝国荣誉炼金术士。您瞧瞧,就这么微调配方,成本直接砍半,这真是炼金界的天才想法!”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记忆里的声音却不受控地响起:
“事先说清楚,你们最初要求的是兽用。我为了缩减成本,改得副作用极大,用了会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
那黑市商人不断点头,掏出一个鼓囊的钱袋递给我。
“嘿嘿,当然,那群奴隶可算不上人,都是牲畜一般的货物。”
我耸耸肩接过钱袋转身就走。
算了,能拿到钱就好了,管他是要做什么。
————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我记忆深处最不堪的片段,是我无比憎恶自己的事情,也是我最不愿面对的回忆。
是我,提供了劣质麻醉剂给奴隶;是我,教出的徒弟成了贵族的爪牙;是我,亲手建造了那座黑暗宴会厅,眼睁睁看着贵族们对奴隶施以惨无人道的折磨。
如果命运是一枚硬币,他就是不断散播恶意与痛苦的厄运反面。
“是啊,都是你。所有遭遇、痛苦、不幸,都源于你。”
“把人生归咎于命运,不如说是你故意忘了,自己何时做出的选择。”
过去的画面渐渐褪色,周遭沉入死寂的黑。
我猛地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咬牙切齿地吐出那个名字:“卡萨斯!”
漆黑空间里,一道身影从容走近,面目在光影中明明灭灭。
这是预言之力投射的虚影?还是卡萨斯留在传承空间的灵魂碎片?
那身影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抬手轻轻摆了摆。
漆黑中闪烁亮起星光,细看是一个个历史片段,播放着我的过往的记忆。
“我也只是一段回忆。到了支柱境界,些许念头的留存,便足以存在很久了。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或者说是卡萨斯。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谴责我,还是说审判我?”
卡萨斯缓缓摇头,指尖指向我的心口。
周围的星光开始明灭不定,他的声音就像四散的云在我耳旁呼啸。
“你的内心藏着强烈的毁灭冲动。哀嚎般的自杀欲在思维里疯长,像棵挂满尸骸的参天巨木。我不过拨开枝叶,那些回忆就涌了出来。”
那声音就像被敲响的大钟,在我周围萦绕冲撞。
在一阵眩晕后,我捂着头问他。
“这是考验吗,让我看破这段所谓的心魔?”
卡萨斯不做具体的答复,只是用一种莫名的语气回答我。
“原谅、救赎还是诅咒、愤怒。”
“那要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还觉得,这些悲剧的源头都是你吗?”
一种预言家式的故弄玄虚,又把问题还给了我。
看他那副故作玄虚的样子,我原本暴躁的内心反而有种脱力的感觉。
麻木的看着他,心中最不愿面对的记忆重复出现,我的思维都有些抽离了。
“卡萨斯,我不是来听你给我上思想课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思考片刻后对我说道:
“这也算是考验吧,一切都看你自己的抉择。”
我低着头,呵呵笑了起来。
“你是想让我在这里赎罪吗,您代表那些受害者们,让我在这里闭着眼睛,想象着自己洗清了所有罪孽。”
“这是多么轻松啊,那些被我伤害的人又如何,反正我原谅了自己,自我救赎已经帮我完成了这一切。”
“自我救赎,多美的词啊。”
“是不是要我在梦里痛哭流涕,祈求着她们的原谅吗,在一场祈求中,在忏悔里,在一声声抱歉声中。”
“我迎来了故事里被人原谅的结局,她们在过去迎来了生命悲惨的终结,可我却心安理得的用幻想的自我安慰,来为自己颁发洗白的戏份?”
“多么光荣啊,多么高尚啊!”
他摇摇头,十分冷静的抛给我一个意外的回答。
“你还是在拷问自己,你还是没有看清自己想要什么,你的潜意识早就做出选择,它们也锁住了你那疯狂的毁灭冲动。”
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
为什么转修黑法师,因为我把冰霜与植被的魔法之路走到尽头,我的潜力无法支持我继续向上攀登。
为了看到圣域的希望,为了找到渺茫的回家之路。
仅仅是一张地图,一个传闻,为了找到圣域亡灵的传承,我跨过燃烧的熔火者沙漠,踏过苦寒的极地冰海,从人类世界到黑暗之地,我盗过数百座墓葬遗迹,最后抓住象征堕落与希望的巫妖宝藏。
我转修黑法师,为了修炼诅咒,我把数千根诅咒细针刺入皮肤,为了修炼黑暗魔力,感受悲啸的痛苦在我身体激荡。
为了操控亡灵尸植,忍受自己的肌肤被嗜血藤蔓生生撕裂。
为了突破,我不断寻找生死一线的施法感悟。
我在亡灵海滨搏击哀鸣之潮,在圣域女妖的尖啸哀嚎中抵抗死亡的侵蚀,直至开辟黑法师之路的圣域门扉。
那些没有打败我,圣域的围杀,神咒的毒液,紊乱的病症都没有打败我。
我不痛,这算什么。
我曾经被欲望吞噬。
曾经怨天尤人,想过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是自己,为了回家不择手段,为了力量不择手段。
但讽刺的是,这一切似乎对回家来说毫无意义,我变成了一头刽子手,战犯,没有底线的堕落者。
黑暗的回忆在我的思绪中深邃萦绕,某些死灰复燃的记忆在我眼前闪烁,这些纠缠在我过往的经历之上的罪恶在向我傲慢的展示,在尖锐嗤笑的嘲弄声中欢呼我的愚蠢。
最终,在回忆的深处,我看到了清晰的记忆片段。
在宝光重镇的地窟里,一群肢体残缺的孩子中。
在地窟里,我见了很多人。
见到了杰哥还有那些奴隶遭受的一切,哪怕是之前得知我的前路断绝,我的心都没有发抖。
但见到杰哥他们,很多过去的回忆让我变成了还在地球的自己。
她们只是蒙学之年,却脚戴镣铐,身体残缺,大脑受损。黑暗的地窟遍布着刑具和皮鞭,角落腐臭的小小尸骨几乎刺穿了我的眼睛。
我在回家的路上虽然费尽一切,但依然是还算有尊严的活着。
可是,看到他们,看到杰哥他们,他们奴隶的苦难呢,他们默默承受了多少时间。
我又想到了过去冒险时见过的那些,在那城堡被鞭打死的、被活埋的、被逼吊颈的、投河的。
还有很多很多,我过去还嘲笑戈薇亚她们,做这么多费力不讨好的善事。
可我的门生、我的知识、为他们的血泪和磨难添上一把火,让奴隶的痛苦更加悲惨的取悦贵族。
他们悲哀、他们愚昧、他们最悲惨的不是承受短暂一生的苦难,而是这种苦难,奴隶们承受了千年万年,却没有改变。
啊,卡萨斯,我想起来了,想起你追随初代至高法师,想起初代至高法师托马斯做得一切。
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了。
这处空间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想法,星光闪烁,历史的光影不断闪现斑驳。
过去的片段开始穿梭构建,组成了一个个的镣铐与枷锁。上面的每一个裂纹与刻痕都在诉说着某种等待完成的使命,等待着某历史机遇的到来,等待着有人去彻底打碎它。
卡萨斯轻抬起头,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他凝视着我。
“那么我再问一遍,来我这里,你想要什么?”
卡萨斯,你问我想要什么?
那斑驳星光与镣铐虚影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人影交织的景象。
他们举起了旗帜,拿起了草叉,把衣着光鲜的贵人绞死,将鲜血淋漓的皮鞭点燃。
光芒在虚影之间穿梭,像是画笔在画布上涂抹,勾勒出一幅幅历史的画面。
有至高法师驱逐巨龙领主,解放人类奴隶;有黑流领袖推翻草原帝国,领导卑微者们。
呵呵,看着他,我心里有了答案。
“我是要治病,我不想喝天天喝刺鼻的麻醉药剂。”
“还要杰哥健健康康的长大。”
“但我还要杀光那些贵族!”
“帝国的!石釜的!世界的!”
“把该做的都做了,把该杀的都杀了!”
“然后,回家!”
在星光的照耀下,卡萨斯的虚影变得更加凝实。
一些模糊的虚影在卡萨斯身后浮现,就像是从时间长河中走出的英灵,带着卡萨斯经历过的历史和记忆。
那虚影中,有旗帜昂扬,巨龙怒吼、破碎的天地奇观、嘶鸣的魔法禁咒,还有无数陌生面孔的轮廓,这些虚影在空中飘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们跟随着卡萨斯身后,譬如众星拱月,在护卫自己的领袖。
卡萨斯看着我,他笑着说。
“回家?穿越者,从亿万颗星辰运转的轨迹找到你的故乡,这难度还是太大了。”
“不过杀光贵族,我留下的东西还是可以帮助你的。”
“来吧,感受一下我所经历的故事。”
“之后,拿起我的武器,
消灭饥馑,清算罪恶。
改造愚昧,点燃希望。
把人类带离黑暗的世纪。
让战士得到灵魂的安息。
使文明走上安康的未来。”
最后,他慢慢走向我,那些空间中星光勾勒的画面也逐渐向他汇集。
无数瞬间的记忆与牺牲,在他身后交错,这里不再是虚无的黑暗,而是一座承载着无数英灵幻影的殿堂。
走到我身前,他慢慢开口。
“就像,你们家乡做得那样。”
我看着他,我这个孤独漂泊的游子,异界的穿越者,此生最大的秘密被他揭开,我却一点都不惊讶。
获得传承宝石的疑惑,石碑面具没有考验的获取,这些疑惑也在此解开。
“您很早就注意到我了?”
“也早就选定了我吗,选择一个素未谋面的穿越者,来继承您的事业。”
那些英灵的幻影在他身后守卫,他的声音开始像岁月的风穿过千年的时间,在我身旁萦绕。
这声音并不清晰,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韵律,他看着我,就像看着自己在几十年前见过的那颗流星。
“穿越浩瀚星辰的降临者,即使我再不会观测星辰,但作为世界上唯一的支柱预言家,也很难不注意到你。”
“我用预言观测你的过去,从你的家乡,你们的历史来看,你很合适。”
“但你不是唯一选,如果你没有来到预言者之都,在这里的大概就是筑眼或者阿瓦图了。”
他的身体开始明灭不定,但手中逐渐凝聚起一团星光。
我突然有种想去搀扶他的冲动,但还是停下动作,只是试探问道:
“你的事业足够宏伟了,历史也会公正的记载你,但为什么还冒着陨落的风险去冲击支柱之上呢。”
他轻轻摇头,声音愈发变小。
“支柱也有尽头,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没有未来了,这成功失败都是我的苦果。”
“我开始想改变世界,到死才发现只改变了放逐者之地一小片地方。”
我想问他是什么机会,但空间开始震动闪烁,时明时暗。
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阵微弱的波动,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回应这些光芒。
闪烁的频率逐渐加快,光芒也变得更加明亮,空间中不断弥漫着支柱的预言之力,这些预言之力变成一缕缕的星光,在卡萨斯手中编织成了一张面具,卡萨斯面具,这是预言者之都的权柄与象征。
我接过他手中的权柄,也握住了他的手,真软啊,就像棉花一样。
“这未竟的事业交在我手上,您还真是放心,在这样的历史阶段做这样的事,说是螳臂当车都是抬举我们。”
他的目光穿透我,像是穿过无尽时空,在间隔千万光年的其他世界与一个孤独的灵魂共鸣。
他说了句话,说完,便散作点点荧光消失。
“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