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晚会的喧嚣渐渐平息,两支商队的人们带着酒意和满足,陆续回到各自的帐篷休息。月牙泉边重归宁静,只有胡杨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以及偶尔传来的牲畜响鼻声。
林生却毫无睡意。
他躺在简陋的铺位上,辗转反侧,一闭上眼,就是阿伊莎在火光中旋转舞动的身影,还有那双含着笑意的浅褐色眼眸。心脏不争气地怦怦直跳,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让他既慌乱又隐隐有些欢喜。
他偷偷从帐篷缝隙里望出去,能看到对面西域商队那顶色彩鲜艳的帐篷里还亮着微光,阿伊莎和她的女伴们似乎还在低声谈笑。那细碎的笑语声,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他的耳朵。
“出息!”林生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用力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尘土和牲口气息的毛毯里。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支棱起耳朵,去捕捉那边的动静。
笨笨趴在他脚边,睡得四仰八叉,发出均匀的鼾声,偶尔还吧唧吧唧嘴,似乎在梦里啃着肉干。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完全体会不到它主人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商队便准备启程。吐蕃商队要继续西行,而西域商队则要转向西南,前往逻些。
林生帮着收拾行李,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对面。他看到阿伊莎也正在帮忙整理驮畜,栗色的发辫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机会!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他摸了摸怀里,除了那几样要命的“家当”,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包袱上系着的一个小物件上——那是一枚黑水村常见的、用桃木雕刻的平安扣,做工粗糙,不值什么钱,却是他离开村子时,隔壁王婶硬塞给他的,说是能辟邪。
虽然寒酸,但总比没有好?
他深吸一口气,攥着那枚温热的桃木扣,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朝着阿伊莎的方向走了过去。
然而,他刚走出几步,一个身影比他更快地凑到了阿伊莎身边。
是商队里那个叫多吉的年轻护卫!这家伙今天特意换了件干净些的衣袍,头发也仔细梳理过,脸上堆着自以为潇洒的笑容,正拿着一串色彩斑斓的玻璃珠子手串,殷勤地递给阿伊莎,嘴里还用生硬的西域语说着什么,大概是赞美和赠送的意思。
林生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心里“咯噔”一下,刚才那股勇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他看着多吉那熟稔的模样和阿伊莎接过手串时礼貌的微笑,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涌上喉咙。
他默默地把桃木扣塞回怀里,转身想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林生哥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了他。是阿伊莎!她不知何时已经看到了他,正朝他挥手,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多吉站在她旁边,表情有些悻悻。
林生身体一僵,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阿伊莎小跑着过来,浅褐色的眼睛里带着好奇和善意:“你要走了吗?是跟贡布上师他们一起去西边?”
“是……是的。”林生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打了结,声音干巴巴的。
“真好啊,”阿伊莎语气里带着羡慕,“我还没去过西边那么远的地方呢。我们这次只到逻些。”她晃了晃手腕上多吉给的那串玻璃珠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个好看吗?多吉大哥送的。”
林生看着那串在晨光下折射出廉价光彩的珠子,又看了看阿伊莎纯粹欣赏的笑容,心里那股酸涩感更重了,闷闷地“嗯”了一声。
阿伊莎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依旧兴致勃勃:“你们汉家地方,是不是有很多漂亮的丝绸和瓷器?我阿爹说,等从逻些回来,攒够了钱,也要带我去东边看看呢!”
看着她充满向往的眼神,林生忽然觉得,自己怀里那枚粗糙的桃木扣,更加拿不出手了。他来自一个被“道噬”阴影笼罩的、充满死亡和诡异的小山村,背负着可怕的印记和未知的命运,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去胡思乱想?
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负责催促启程的呼哨声响起。
“我……我得走了。”林生低下头,不敢再看阿伊莎的眼睛,含糊地说了一句,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阿伊莎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个汉家哥哥,好像有点奇怪……”
多吉凑过来,带着点得意:“汉家小子都这样,闷葫芦似的,没意思。阿伊莎,等到了逻些,我带你去逛八廓街,那里才有意思呢!”
阿伊莎笑了笑,没说什么,目光却依旧追随着林生消失在吐蕃商队忙碌身影中的方向。
商队开始缓缓移动。
林生跟在队伍末尾,情绪低落,连笨笨凑过来用大脑袋蹭他都没理会。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带着铃铛声响的脚步声从后面追来。
“喂!汉家哥哥!等一下!”
是阿伊莎!
林生愕然回头,只见阿伊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红晕,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用彩色丝线编织的护身符,上面缀着几个小巧的银铃。
“这个给你!”阿伊莎将护身符塞到林生手里,笑容依旧明媚,“是我自己编的,戴着它,沙漠里的风会给你指引方向,保佑你一路平安!”
手心传来丝线的柔软触感和铃铛冰凉的金属感,还有少女指尖残留的温热。林生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护身符,又看看阿伊莎,大脑一片空白。
“我……我走了!后会有期!”阿伊莎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更红了,飞快地说完,转身像只小鹿般跑回了自己的商队。
直到西域商队的影子消失在戈壁的地平线上,林生还保持着握着护身符的姿势,站在原地。
多吉骑着马从他身边经过,酸溜溜地哼了一声:“行啊,小子,深藏不露啊!”
林生没理他。他低头看着掌心那个精致的、带着异域风情的护身符,听着上面小铃铛随着他细微动作发出的、几乎不可闻的清脆声响,心里那潭死水,仿佛又被投入了一块更大的石头。
酸涩感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滚烫的情绪,混杂着惊喜、茫然,还有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希望。
他将护身符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那轻微的铃铛声仿佛响在了他的心尖上。
他翻身上了分配给自己的那匹矮脚马,摸了摸怀里沉寂的断剑和那枚冰冷的骨戒,又感受了一下手腕上依旧存在的焦痕。
前路依旧凶险,命运依旧未卜。
但此刻,他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贡布上师骑在牦牛上,回头看了他一眼,枯瘦的脸上,那抹了然的微笑似乎更深了一些。
西行的队伍,载着少年的心事,缓缓融入苍茫的天地之间。
风沙依旧,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