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厚悠扬的钟声,如同穿透了漫长岁月与厚重墙壁的洗礼。
在庄严肃穆的公安部大楼的某个核心会议室内,缓缓敲响,余韵袅袅,最终彻底消散在沉静的空气里。
这钟声,仿佛也为罗小飞长达一个多小时,逻辑缜密、细节翔实、重点突出。
甚至在某些关键处带着一种身临其境般感染力的汇报,画上了一个形式上圆满的句号。
他站在那张光可鉴人的深色条形汇报桌前,微微调整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脖颈。
将手中那份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水微微浸润出些许痕迹的汇报提纲,轻轻合拢,平整地放在桌面上。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稳地扫过前方——
那里坐着几位肩章上缀着耀眼金色枝叶和星徽、面容或严肃或平和。
但眼神都同样锐利如鹰的部领导,其中就包括正襟危坐、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微微颔首似乎表示认可的赵天龙副部长。
罗小飞挺直了依旧穿着那身笔挺常服的脊梁,双脚并拢,以一个标准得如同教科书般的军姿。
向着领导席方向,“啪”地敬了一个干净利落、带着破风声响的军礼。
声音洪亮,带着一丝竭力压制却依旧存在的、汇报后的微微喘息,开口道:
“各位首长!关于‘清源’行动的阶段性情况,汇报完毕!请指示!”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会议室。
这寂静持续了大约三秒,或许五秒,但在罗小飞的主观感受里,却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经历了高度紧张的陈述后,依旧在“咚咚”狂跳的余音。
然后,坐在正中央的那位主要领导,一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的老者,缓缓地抬起了手。
“啪!”
第一声掌声,清脆而有力,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紧接着,仿佛是堤坝决口,第二声,第三声……如同积蓄了足够力量的潮水,瞬间汹涌而来!
赵天龙副部长率先用力地鼓起掌来,那双虎目之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激赏与自豪。
他身旁的其他几位领导,也纷纷面带赞许之色,抬起手,加入了这掌声的合奏。
很快,整个会议室里,包括坐在后排列席的相关司局负责同志。
以及黄雅琪、岩罕等行动组成员,所有人都自发地、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掌声,初时还有些零散,旋即就连成了一片。
如同夏季骤降的暴雨,密集、响亮、持久,在宽敞的会议室里回荡、撞击。
形成一股强大的、肯定性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站在汇报席前的罗小飞淹没。
岩罕鼓得最为起劲,那张被云南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
巴掌拍得震天响,看向罗小飞的眼神里充满了“哥们儿你真行”的由衷佩服。
就连坐在他侧前方,一向以冷静甚至冷峻着称的黄雅琪,此刻也微微侧过头。
目光落在罗小飞身上,那清澈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欣赏。
随即,她也抬起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加入了鼓掌的行列,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明确的认可。
置身于这片由最高层级领导们亲自引领的、雷鸣般的掌声海洋中心。
感受着那无数道包含着赞许、惊叹、认可甚至一丝探究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罗小飞的身体依旧站得如同标枪般笔直,脸上维持着谦逊而沉稳的表情。
偶尔向着领导席和台下微微躬身以示感谢。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种奇特的、近乎荒谬的剥离感,却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这掌声,这荣誉,这来自权力核心的肯定,本应是他职业生涯中一个极其闪亮、值得骄傲的时刻。
是的,在理智层面,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并且为此感到一种付出得到回报的踏实。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沉重而冰冷的情绪,却像一条隐藏在华丽地毯下的毒蛇。
正无声地啮噬着他此刻理应感受到的喜悦与激动——
那就是昨晚在李慕媤家,那场看似温和、实则如同最后通牒般的家宴。
以及那个被李震岳将军和江燕教授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敲定”的、关于春节双方父母会面的“决议”。
“就这么定了吧,小飞,你回头就给你父母打个电话,把这件事定下来。”
李震岳将军那沉稳平静,却带着久居上位者不容置喙力量的话语。
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音量甚至盖过了此刻回响在耳畔的、雷鸣般的掌声。
江燕教授那温柔亲切、却同样不容拒绝的笑容,李慕媤那令人心悸的沉默……
这些画面,与眼前这庄严肃穆的会议室、热烈肯定的掌声、领导们赞许的目光。
交织、重叠、碰撞,形成了一种极其怪诞、充满撕裂感的对比。
他仿佛被割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人,是此刻站在这里,接受着公安部最高规格掌声的缉毒英雄。
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罗小飞副队长;另一个人,则是那个在情感泥沼中深陷、被无形枷锁束缚。
对未来感到茫然无措、甚至不敢去想象远在毕节的徐莎莎知道这一切后会是何种反应的普通男人。
掌声还在持续,领导已经开始做总结性发言,高度肯定了“清源”行动的重大意义和参战人员的卓越表现。
并再次提到了后续宣传和研讨工作的安排。
赵天龙副部长更是情绪高昂地补充了几句,目光炯炯地看向罗小飞和黄雅琪,话语中充满了对年轻人寄予厚望的期许。
罗小飞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将领导的每一句指示都刻进脑海里,这是他的工作,是他的职责所在。
然而,他的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迫在眉睫的、私人领域的巨大难题。
他该如何向远在毕节、一直以他为傲的父母开口,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北京之行”和“双方家长会面”?
父母会怎么想?他们会为儿子可能“高攀”上这样的家庭而感到欣喜若狂,还是会隐隐担忧这背后可能存在的巨大压力和不对等?
而徐莎莎……那个名字像一根尖锐的刺,只是轻轻触碰,就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汹涌的愧疚。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她那双清澈明亮、总是盛满信任和依赖的大眼睛。
在得知这一切后,会如何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震惊、不解和……心碎。
“……所以,希望罗小飞、黄雅琪同志,还有岩罕同志,你们几位骨干,能够再接再厉,认真准备接下来的媒体沟通和工作研讨。
把这次行动的成功经验和顽强作风,更好地提炼和展现出来!”
赵天龙副部长洪亮的声音,将罗小飞有些涣散的思绪猛地拉扯回来。
“是!坚决完成任务!”罗小飞条件反射般地立正,大声回应,声音依旧洪亮,掩盖了内心的波澜壮阔。
汇报会终于在更加热烈、持久的掌声中正式结束。
领导们依次离席,经过罗小飞身边时,都微笑着与他握手,勉励几句。
罗小飞一一恭敬回应,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逊而感激的笑容。
当最后一位领导的身影消失在会议室门口,那扇厚重的实木门缓缓合拢。
将外界的喧嚣与内部的余韵隔绝开来时,会议室里原本紧绷到极致的气氛,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安静。
一直在强撑着的岩罕,第一个松弛下来,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冲到罗小飞面前。
不由分说,照着他的肩膀就是结结实实的一拳,力道大得让罗小飞龇了龇牙。
“好小子!老罗!你他娘的真是这个!”
岩罕翘起一根大拇指,几乎要戳到罗小飞的鼻尖,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和激动,声音因为刚才鼓掌太用力而有些嘶哑。
“太牛了!你没看刚才几位大领导看你的眼神!那都是带着光的!欣赏!绝对的欣赏!
哥哥我在下面听着,手心都替你捏着一把汗!好家伙,条理清楚,重点突出,该详细的地方一点不含糊,该简略的地方绝不多说一句!
尤其是讲到地窖里跟阿扎瓦那老狐狸对峙那段,我都听得大气不敢出!
这回咱们可是露了大脸了!回去我得让支队那帮小子好好跟你学学,这汇报也是一门学问!”
罗小飞被他摇晃得有些头晕,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拍了拍岩罕结实的胳膊:“岩大队长,你就别捧杀我了。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材料,照本宣科而已。
你和黄副总队负责的部分,不也一样得到了领导的肯定?
”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投向了几步之外,正在默默整理自己面前笔记本电脑和文件的黄雅琪。
黄雅琪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有了一个短暂的交汇。
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平静,如同秋日深潭,不起丝毫波澜,只是在那极短的瞬间。
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便不着痕迹地移开,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她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汇报效果不错,领导的基本肯定在我们的预期之内。
接下来媒体的采访和研讨会,才是真正的考验,需要更充分的准备。
岩罕大队长,你那边需要补充的边防管控案例和数据,今天下班前务必发给我。
罗副队,你报告中提到的几个关于嫌疑人心理侧写的细节,可能需要再斟酌一下表述,避免给外界留下我们过于依赖主观推断的印象。
下午两点,我们三个再开个短会,碰一下后续分工。”
她的话语,永远是这样条理清晰、目标明确、公事公办,将刚刚经历过巨大成功和掌声的他们。
瞬间又拉回到了需要严谨应对的、具体而繁琐的工作轨道上。
仿佛那雷鸣般的掌声,只是任务流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节点。
“是,黄副总队,我马上回去整理!”岩罕立刻收敛了嬉笑,正色应道。
罗小飞也点了点头:“明白,我会再仔细核对一下那几个细节的表述。”
黄雅琪不再多言,拿起自己的东西,率先向会议室门口走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起来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看着她挺拔而孤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岩罕这才凑到罗小飞耳边,压低声音。
挤眉弄眼地说道:“嘿,我说老罗,你有没有觉得,咱们这位黄副总队,今天好像……
心情不错?刚才鼓掌的时候,我好像看见她嘴角弯了一下?
虽然就一下,跟幻觉似的,但绝对是笑了!肯定是因为你汇报得太出色了!我看啊,这事儿有门儿……”
罗小飞此刻却完全没有心思去琢磨黄雅琪是否笑了,或者岩罕那不着调的“有门儿”是什么意思。
他只觉得一种深深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
汇报成功的短暂兴奋和虚荣感,早已被那更为现实、更为棘手的个人困境冲刷得干干净净。
只留下满心的茫然和一种……仿佛站在十字路口,却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虚空感。
掌声犹在耳畔回荡,荣誉的光环仿佛触手可及。
但他知道,走出这间会议室,他需要面对的,是比毒贩的枪口更加复杂、更加难以应对的生活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