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一楠的离去,仿佛在仓库里抽走了一座无形的冰山,留下的空间迅速被黄雅琪团队带来的精密仪器运转声填满。
阳光从高窗倾泻而下,在布满浮尘的空气中切割出斜斜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微尘躁动地翻滚,像是预兆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蜂蜜,混合着老木头腐朽的甜腻、铁锈的腥涩,还有那些电子设备散热孔排出的、带着特殊塑料和金属冷却剂的气味,构成一种属于现代科技与陈旧历史碰撞的、奇异而紧绷的氛围。
黄雅琪正与岩罕交代着潜入行动的最后一个细节——关于如何利用当地夜间可能出现的、持续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的短暂起雾窗口进行战术机动。
她的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像手术刀般精准,落在岩罕耳中,如同最可靠的行动纲领。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却不刺耳、如同指甲反复刮擦薄金属片般的蜂鸣声,毫无征兆地从她耳廓上那个肉色骨传导耳麦中迸发。
这声音像条冰冷的眼镜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听觉神经,让仓库内本就稀薄的轻松感荡然无存。
黄雅琪的话语戛然而止,如同琴弦崩断。她脸上那副经年不变的、仿佛西伯利亚永冻层般冰封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连眼角的肌肉都未曾牵动。
但一直悄然观察着她的罗小飞,却捕捉到她那双惯常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深处,瞳孔在千分之一秒内有一次极其微小的、如同相机光圈收缩般的颤动。
那是顶级掠食者感知到威胁时,源自基因本能的警觉,是一种无需通过表情传达的、深入骨髓的危机感应。
她没有丝毫迟滞,甚至没有给面前因被打断而略显错愕的岩罕一个解释的眼神。右手已如条件反射般抬起,食指精准地压在耳麦侧面那个微微凸起的接听键上,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
她身体随之微侧,将左耳更好地朝向无人处,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瞬间被抽空,全部灌注到那无声传递的信息洪流中,仿佛化身为一座只为接收信息而存在的雕塑。
“说。”一个字,从她唇间吐出,干净、冷硬、不带任何装饰音,像一颗冰雹砸在铁皮屋顶上,清脆,却带着寒意。
仓库霎时间万籁俱寂,连那几名原本在全神贯注操作着闪烁屏幕的技术人员,敲击键盘的指尖都悬停在半空,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会污染这关键的信息通道。
所有的目光,或直接,或迂回,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聚焦在黄雅琪那道挺拔而孤峭的背影上。
罗小飞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逐渐收紧的、带着冰凉皮革手套的手握住,缓慢而坚定地施加着压力,带来一种沉闷的、令人呼吸困难的收缩感。
他身边的张建国,更是连粗重的呼吸都屏住了,黝黑的脸上肌肉绷得像块石头。
一双总是带着几分江湖气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死死锁住黄雅琪的侧脸,试图从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解读出任何一丝情绪的泄露,就像在解读一本无字的天书。
通讯那头的声音,透过骨传导设备,隐隐约约有些泄露出来,是一种语速极快、带着明显焦躁和剧烈运动后难以平复的喘息声的男声。
使用的是某种非洲当地的、音节短促而铿锵的土语,罗小飞完全听不懂,只觉得那声音像是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发出的、充满绝望和紧迫感的呜咽。
但他能看到,随着通讯的进行,黄雅琪那总是习惯性抿成一条坚毅直线的、唇形优美的嘴巴,开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向内抿紧,力道之大,使得唇周原本健康的红润迅速褪去,泛起了一圈缺乏血色的、紧绷的白边。
她那只自然垂放在战术终端冰凉金属边缘的左手,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表面上开始敲击,起初节奏尚算平稳。
但很快,那“哒…哒…哒…”的细微声响,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密,如同夏日午后骤然降临的疾风骤雨。
疯狂地敲打着芭蕉宽大的叶片,清晰地透露出其主人内心正在强行压抑着的、如同火山岩浆般奔涌的焦躁与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通讯持续了大约一分钟,但在罗小飞的感觉中,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黄雅琪最终放下按着耳麦的手指时,动作依旧稳定得可怕,但整个仓库的温度仿佛都随之骤降了好几度,一种无形的寒意从她身上弥漫开来,让离她最近的岩罕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以一种近乎电影慢镜头般的速度,缓缓地转过身。
她的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职业性的锐利,而是如同两把刚刚从极寒冰狱中取出、淬了剧毒的刮骨钢刀。
先是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扫过一脸茫然却本能感到不安的岩罕,然后,目光越过他宽阔的肩膀,最终,如同精准制导的导弹,牢牢地定格在了罗小飞的脸上。
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悸——有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愤怒;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带着淡淡讥诮的了然;有一种无声却无比清晰的质问。
“看吧,这就是你们之前所谓‘一切尽在掌握’、‘局面可控’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在那冰层的最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却又无法完全掩盖的、对于事态正在向着最恶劣方向急剧滑落的、深沉的凝重。
“我们的小朋友。”黄雅琪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仿佛声带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般的沙哑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伴随着冰冷的寒气,一点点地挤出来的。
“看来是嫌我们这里的戏码还不够热闹,舞台还不够宽敞,迫不及待地……亲自登台,给我们加演了一场……血腥味十足的开幕演出。”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这短暂的沉默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似乎是在组织最精准的语言,又像是在给罗小飞,以及刚刚察觉到气氛不对、像只受惊的土拨鼠一样悄悄凑过来的张建国,一个短暂却残酷的、消化这即将到来的坏消息的心理准备时间。
“刚刚接到我们一个埋在奥罗米亚州首府、最深的地下消息渠道,用最高紧急等级传递过来的线报。”
她的语气平稳,但话语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讽刺,“大约一个小时前,也就是在我们这里,为了由谁去趴草丛、喂蚊子这种‘技术性细节’而争论不休的时候。”
她特意在“技术性细节”这几个字上加了重音,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空气中。
“一伙身份不明,但据多名目击者零散描述综合起来看,‘装备精良、动作迅猛如豹、彼此间配合默契得如同一个人’的武装分子。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了‘曙光’公路项目位于州边境附近、地理位置相对孤立、防御力量也最为薄弱的一个材料中转站。”
罗小飞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骤然从万丈高楼失足跌落,直直地坠入了冰冷彻骨的北冰洋深渊。
材料中转站!他虽然赴任时间不长,但也清楚,那种地方虽然不像核心主营地那样人员密集、戒备相对森严。
但通常也会驻扎着少数几名中方管理人员和数十名乃至上百名的本地工人,并且集中存放着大量价值不菲的工程机械、车辆、燃油以及关键的建筑材料!那里,根本经不起任何有组织的暴力冲击!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中转站简陋的板房、堆积如山的建材、以及那些平日里虽然辛苦但笑容淳朴的工人们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