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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蹲在城南破茶馆的门槛上,指尖捻着半块发霉的芝麻饼,又看见街对面的算命先生唾沫横飞。那瞎子的幡子上写着“铁口直断”,此刻正捏着个穿绫罗的公子哥的手,说他眉间有“天煞孤星”之相,需用三斤朱砂、七尺红绸方能化解。

“哄傻子呢。”沈醉嗤笑一声,将芝麻饼扔进嘴里。霉味混着尘土味在舌尖炸开,像极了三天前从“天机阁”地牢逃出来时,啃的那截沾着血污的床腿。

他这身行头是抢来的——粗布短打,裤脚磨破了边,腰间还别着个豁口的酒葫芦。昨夜里刚换下来的玄色锦袍被他塞进了护城河的淤泥里,那上面沾着的血迹能引来半个城的追兵,包括但不限于天机阁的“北斗七子”、影阁的“十二死侍”,以及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专追着他要债的“鬼市”掌柜。

“听说了吗?前天夜里,城西乱葬岗闹鬼了!”邻桌的茶客突然压低声音,杯盖碰撞茶碗的脆响里裹着惊惶,“有人看见白影飘来飘去,还听见骨头打架的声音呢!”

沈醉的耳朵动了动。乱葬岗那夜,他用红妆给的“回魂针”戳醒了三具尸体,只问出“天衍图在……”三个字,剩下的半截话被一支突如其来的淬毒弩箭打断。射箭的人身法诡异,带着股胭脂气,倒像是影阁里专司暗杀的“红袖”。

“闹鬼算什么?”另一个茶客呷了口凉茶,声音里透着几分卖弄,“我表姑的小叔子在衙门当差,说昨夜巡抚大人的书房让人给翻了!丢了本不起眼的旧账本,却在案几上留了只死蝙蝠,翅膀上还刻着字呢!”

“刻的啥?”

“好像是……‘沈’字?”

茶桌旁瞬间静了。几双眼睛偷偷往沈醉这边瞟,像看什么洪水猛兽。沈醉慢悠悠地摸出酒葫芦,对着嘴灌了口——里面装的是井水,他早没钱买酒了。水流过喉咙时,他忽然想起惊蛰活着的时候,总爱用这种粗陶葫芦装“烧刀子”,说这酒烈,能烧尽肺腑里的龌龊。

“沈什么沈?我看是你们想钱想疯了!”破茶馆的掌柜扛着扫帚出来,满脸褶子里堆着精明,“前阵子抓‘影阁余孽’时也没见你们这么起劲,如今听说巡抚丢了账本,倒一个个成了包打听?”

他这话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沈醉注意到,掌柜的扫帚杆是空心的,扫过地面时,杆尾不经意间蹭过桌腿,发出“笃笃”两声轻响——那是影阁传递消息的暗号,意思是“此地有饵,速离”。

有意思。这破茶馆竟藏着影阁的人。

沈醉放下酒葫芦,起身要走,却被个穿灰布衫的老妪拦住。老妪挎着个竹篮,篮子里盖着块蓝布,隐约能看见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后生,买个馒头吧?”她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刚出锅的,填填肚子。”

沈醉盯着她的手。那双手枯瘦如柴,指节却异常粗大,虎口处有层厚厚的茧子——不是揉面磨出来的,是常年握刀才有的痕迹。

“不必了。”沈醉侧身想绕开,老妪却突然压低声音:“惊蛰托我给你带句话。”

沈醉的脚步顿住。

老妪的蓝布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的馒头——每个馒头上都用红点着个奇怪的符号,和他从木盒里翻出的竹简上的纹路一模一样。“他说,”老妪的声音裹在风里,带着股血腥气,“天衍图不在账本里,在……”

“砰!”

一声枪响打断了她的话。街对面的算命幡子应声而倒,瞎子尖叫着抱头蹲在地上。穿绫罗的公子哥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他丢下的玉佩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停在沈醉脚边。

是天机阁的“追魂弩”。箭头上裹着银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极了北斗七星的芒。

老妪突然往沈醉怀里塞了个东西,转身就往茶馆后厨跑。沈醉接住一看,是半块青铜令牌,上面刻着“开阳”二字——北斗七子已出其四,还差最后三颗。

“抓住他!”街那头传来怒喝,三个戴青铜面具的人影正往这边冲,为首的面具上刻着“天权”,正是前夜在乱葬岗放冷箭的家伙。

沈醉将令牌揣进怀里,足尖点过茶桌,翻身跃上茶馆的屋顶。瓦片在脚下发出呻吟,他低头时,看见老妪刚冲进后厨,就被一道白影刺穿了胸膛。白影收剑时,沈醉看清了那人的脸——左眼墨色,右眼白翳,正是红妆。

她怎么会杀影阁的人?

疑惑刚起,沈醉突然觉得后颈一凉。他猛地侧身,一支银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钉在旁边的烟囱上,箭羽还在嗡嗡作响。

“沈公子,跑了这么久,不累吗?”天权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把惊蛰的竹简交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沈醉没理他,踩着瓦片往前跑。风掀起他的粗布短打,露出腰间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那是从地牢逃出来时,被“摇光”的锁链划开的,深可见骨。

跑过三条街,身后的追兵渐渐远了。沈醉拐进一条窄巷,靠在斑驳的墙面上喘气。巷子里堆着些烂菜叶子,几只野狗正低着头争抢,看见他时呜呜地退了两步,眼里闪着绿光。

“连狗都怕我了。”沈醉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摸向怀里的木盒。手指触到一片潮湿,掏出来一看,竟不知何时沾了血——是老妪的血,温热的,带着铁锈味。

他突然想起老妪没说完的话。天衍图不在账本里,在哪里?

这时,巷口传来脚步声。沈醉立刻绷紧了神经,摸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刃。来的是个货郎,挑着副担子,摇着拨浪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

货郎走过沈醉身边时,突然脚下一滑,担子歪了歪,一个陶罐从筐里滚出来,“啪”地摔在地上。碎片里滚出的不是茶叶,也不是糖块,而是一卷泛黄的纸。

沈醉的瞳孔猛地一缩。那纸上画着些奇怪的线条,像地图,又像星图,角落里盖着个朱印——正是巡抚衙门的印鉴。

货郎慌忙去捡,手指却在沈醉脚边顿了顿,飞快地划了个符号。是天机阁的暗号,意思是“北斗齐聚,午时开坛”。

沈醉的心跳漏了一拍。货郎是天机阁的人?可他为什么要把这卷纸丢给他?

货郎捡起碎片,赔笑着走远了,拨浪鼓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巷尾。沈醉捡起那卷纸,展开一看,上面的线条突然活了过来——不是真的动了,而是他的指尖一碰,那些线条就顺着脉络连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星图的中心,写着一行小字:“三月初七,望月楼,以血为引,可开天衍。”

三月初七,正是惊蛰令牌上写的日子。

沈醉将纸揣进怀里,正准备离开,却看见巷口的野狗突然炸了毛,对着天空狂吠。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只黑色的信鸽正盘旋着落下,爪子上绑着个小小的竹筒。

信鸽落在他的肩头,不怕生似的啄了啄他的耳朵。沈醉解下竹筒,倒出一卷更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是用胭脂写的:

“我等你。”

字迹娟秀,带着股熟悉的冷香——是红妆的笔迹。

她杀了老妪,却又给他送信?

沈醉捏着纸条,突然觉得这盘棋比他想象的更乱。天机阁、影阁、红妆、惊蛰……每个人都像颗棋子,却又都在瞒着对方走自己的步。而他这颗意外闯入的棋子,手里握着的究竟是破局的关键,还是催命的符咒?

巷口传来喧哗声,似乎有人发现了他。沈醉将纸条塞进嘴里嚼烂,翻身跃上墙头。墙外是条更宽的街,街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莫名的惶恐。

“听说了吗?巡抚大人死了!”

“怎么死的?”

“说是被人剜了心,案几上还放着只死蝙蝠,翅膀上刻着个‘沈’字!”

流言像长了翅膀,在人群里飞窜。沈醉站在墙头上,看着那些或惊恐或愤怒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他们嘴里的“沈”,是哪个沈?是他这个被追杀的逃犯,还是某个精心设计的替身?

风突然变了向,带来一股熟悉的腥气。沈醉猛地回头,看见远处的屋顶上站着个身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眼角有两道很深的纹路,正对着他笑。

是惊蛰。

可惊蛰明明已经死了。沈醉亲眼看见他的心口插着那枚青铜蝙蝠,死在乱葬岗的污泥里。

那人影朝他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屋脊后。沈醉立刻追了上去,足尖点过一片片瓦,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无数人在低语。

追到一条街的尽头,他看见惊蛰的身影拐进了一座宅院。沈醉紧随其后,翻墙而入时,却愣住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棵老槐树,树底下摆着张石桌,石桌上放着个酒葫芦——和惊蛰生前用的那只一模一样。

葫芦旁边,压着张字条。沈醉走过去拿起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是用惊蛰那带着点颤抖的笔迹写的:

“他们都在骗你,包括我。”

字迹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风铃,铃舌是用骨头做的。

沈醉捏着字条,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猛地转身,看见红妆站在月亮门里,右眼的白翳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

“你来了。”红妆的声音像碎冰撞玉,“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沈醉握紧了手中的短刃:“惊蛰到底死了没有?老妪是不是你杀的?天衍图到底在哪?”

红妆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她的掌心躺着一枚青铜令牌,上面刻着最后一个字——“天玑”。

北斗七子,终于齐聚。

“想知道答案?”红妆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跟我来。”

她转身往内院走去,白裙扫过青石板,留下一串淡淡的血痕。沈醉盯着那血痕,突然发现那不是红妆的血——那血里混着点银粉,是天机阁追魂弩箭上的银粉。

她受伤了?

沈醉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他知道这可能是个陷阱,但他别无选择。从他拿起那只骨头铃舌的风铃开始,就已经掉进了这盘棋里,要么赢,要么死。

内院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沉沉的,像一张张开的嘴。沈醉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点亮火折子,火光摇曳中,看见地上躺着三具尸体——正是刚才追杀他的天机阁杀手,“天权”的面具掉在一旁,露出张年轻的脸,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红妆站在尸体中间,手里握着剑,剑尖滴着血。“他们不该来的。”她的声音很轻,“挡路的人,都得死。”

沈醉的火折子突然抖了一下。他看见红妆的白裙下摆,沾着点黄色的粉末——那是他扔进护城河的玄色锦袍上,特有的香料粉末。

她去找过那件袍子?为什么?

就在这时,院墙外突然传来钟鸣声,一下,两下,三下……一共七下,像是在为谁送葬。

红妆的脸色瞬间变了:“不好,他们来了!”

“谁来了?”沈醉追问。

红妆没回答,只是抓住他的手腕就往内室跑。她的手依旧冷得像冰,指甲却不知何时变得尖利,深深掐进他的肉里。

内室的墙上挂着幅画,画的是片云雾缭绕的山,山巅上有座阁楼,正是望月楼。红妆掀开画,露出后面的暗门。“进去!”她低吼道,“记住,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沈醉被她推了进去,暗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他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红妆的声音。紧接着,是无数翅膀扑打的声音,密密麻麻的,像有无数只蝙蝠从天上坠落。

暗门里一片漆黑,只有他的心跳声在回荡。沈醉摸索着往前走,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冰冷的东西。他点亮火折子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具棺材,棺材盖敞开着,里面躺着的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眼角有两道很深的纹路。

是惊蛰。

他的胸口插着一枚青铜蝙蝠,翅膀上的纹路在火光下泛着青幽幽的冷光。而他的手里,紧紧攥着半块芝麻饼,和沈醉早上扔掉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棺材的旁边,放着个木盒,正是红妆交给沈醉的那个。沈醉打开一看,里面的竹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血淋淋的心。

心的上面,放着张字条,是用鲜血写的:

“下一个,就是你。”

火折子突然灭了。黑暗中,沈醉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带着点熟悉的沙哑,像极了惊蛰生前的声音。

“沈醉,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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