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醒来时,鼻尖萦绕着一股苦香。不是药草的涩,倒像是陈年的艾叶混着点松烟墨的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一种奇异的安抚。他睁开眼,看见头顶是褪色的青纱帐,帐角绣着的药葫芦图案已磨得只剩浅淡的轮廓,像被岁月啃过的骨头。
“醒了?”
女声从帐外传来,清冽如溪涧冰泉,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沈醉转头,看见窗边立着个女子,素色布裙,袖口沾着些深褐的药渍,像是刚捣完药泥。她手里正捏着根银针,针尖映着从窗棂漏进来的天光,亮得有些刺眼。
是镇上“回春堂”的医女,苏清欢。三天前沈醉从乱葬岗逃回来,半边身子被毒雾蚀得溃烂,是她背着药箱在巷尾堵住他,没问来路,只丢下句“死在我门前,脏了我的地”,便把他拖进了这后院的偏房。
沈醉动了动手指,左臂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却已能发力。他撑起身子,目光扫过床头的药碗——碗沿豁了个小口,药汁却澄亮,浮着层细密的油花,显然是用了上好的“凝露草”来中和毒性。
“苏姑娘的医术,倒是比传闻中更吓人。”沈醉扯了扯嘴角,声音还有点沙哑。镇上都说回春堂的医女心狠,治不好的病人直接丢去乱葬岗,却没人说她能将中了“蚀骨雾”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苏清欢没接话,只是走过来将银针凑到他眼前。针尖上沾着点黑血,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蓝。“还有三天。”她淡淡道,“三天后若不能找到‘血心莲’,你左臂的肉会烂到骨头里,到时候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只能给你锯胳膊。”
沈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这女子生得极美,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偏偏眼底总蒙着层霜,像是结了冰的湖面。此刻那双眼睛正盯着他的伤口,瞳孔里映着溃烂的皮肉,竟没半分惧色,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血心莲?”沈醉挑眉,“传说中长在断魂崖底的那种?”
“是。”苏清欢收回银针,转身将其丢进桌上的瓷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东西喜阴,只在月圆之夜开花,花瓣带血纹,能解百毒。”她顿了顿,侧过脸看他,“但断魂崖下有‘噬魂藤’,专缠活人的魂魄,十年里没几个人能活着回来。”
沈醉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看来我这胳膊,是注定要跟我分家了。”
苏清欢没理他的玩笑,只是从药箱里拿出个油纸包,放在床头。“这里面是‘固肌散’,每日敷三次。”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我去后山采药,傍晚回来。”
沈醉看着她背起药篓出门,竹篓撞到门框时发出“咚”的一声,像敲在人心上。他拿起那个油纸包,指尖触到包上的温度——竟还是温的,想来是刚制好的。
窗外的阳光渐渐斜了,照在地上的药渣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沈醉突然发现,那些药渣的形状很奇特,拼凑起来竟像个残缺的八卦图。他皱了皱眉,将药渣拨开,看见最底下压着片干枯的叶子,叶缘带着锯齿,是“锁魂草”的叶子——这种草本身无毒,却能加剧毒性的蔓延,苏清欢为什么要把它混在药渣里?
正思忖间,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沈醉立刻躺回床上,闭着眼装睡。门被推开,一阵熟悉的檀香飘了进来——是天机阁的人。
“苏姑娘不在?”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正是上次戴着青铜面具的“天枢”。
“回大人,苏医女一早就背着药篓往后山去了。”是药铺的伙计,声音里带着怯意。
“哼,”天枢冷哼一声,“她倒是会躲。告诉她,若不把沈醉交出来,这回春堂,就别想再开下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沈醉睁开眼,眼底寒光乍现。原来天机阁的人已经查到这里了,苏清欢怕是早就知道,才故意说要去后山——她是想引开那些人?
他撑起身子下床,左臂的伤口被牵扯得生疼,却不及心里的疑惑来得强烈。这个苏清欢,到底是什么人?她救他,是出于医者仁心,还是另有所图?
沈醉走到窗边,看着苏清欢的身影消失在镇口的竹林里,竹篓在她背上轻轻摇晃,像只不安分的鸟。他突然注意到,她的裙角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不是药渍,倒像是……血迹。
而那血迹的形状,竟与他前几日在废弃古庙发现的那半块“天权”令牌上的纹路,有几分相似。
沈醉的指尖攥紧了窗棂,木刺扎进皮肉里也没察觉。他突然想起苏清欢刚才的眼神,那看似冷酷的专注里,藏着的似乎不只是对病情的在意。
那更像是一种担忧。
一种怕他活不到去断魂崖,又怕他真的去了断魂崖的,矛盾的担忧。
正想得出神,床头的油纸包突然动了一下,像是里面有活物在挣扎。沈醉走过去拆开纸包,发现“固肌散”底下,竟藏着只通体翠绿的小虫,虫背上刻着个极小的“影”字——是影阁的“传讯蛊”。
蛊虫见了光,立刻蜷成一团,吐出根银丝,银丝上沾着张比指甲还小的纸条。沈醉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朱砂写的:
“苏清欢,惊蛰之女。”
沈醉的瞳孔骤然收缩。惊蛰的女儿?那个总爱穿蓝布衫、笑起来像说书先生的叛徒,竟有这样一个女儿?
他抬头看向窗外,后山的方向隐在云雾里,像个巨大的谜团。而那只传讯蛊,在吐出纸条后,突然炸开,化作一滩绿色的汁液,在纸上腐蚀出一个洞,恰好将“女”字蚀成了墨团。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青纱帐轻轻晃动,帐角的药葫芦图案在光影里明明灭灭,像个诡异的笑。沈醉握紧了那张残缺的纸条,突然明白苏清欢眼底的担忧是什么了。
她不是怕他死,是怕他知道真相后,会亲手杀了她——毕竟,惊蛰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比刚才的更轻,更急。沈醉迅速将纸条塞进袖中,躺回床上,却在闭眼的瞬间,看见窗台上多了片叶子,正是“锁魂草”的叶子,叶尖还在微微颤动,像是刚被人放上去的。
而叶子的背面,用针刻着一行小字:
“他们在药里加了‘牵机引’。”
沈醉的心猛地一沉。牵机引,一种无色无味的蛊毒,中者会被下蛊人操控,如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苏清欢故意在药渣里混进锁魂草,是在提醒他?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沈醉闭紧双眼,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以及一个熟悉的、带着咳嗽的声音:
“沈公子醒了吗?苏医女让我来送点新熬的药。”
是药铺的伙计。可沈醉记得,刚才天枢离开时,这伙计明明跟在后面,怎么会突然回来?
他感觉到有人走到床边,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是噬魂藤的气味。沈醉的指尖在袖中扣紧了短刃,只等对方动手。
就在这时,院墙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是苏清欢的声音:“王伙计!你看见我落在柜台上的那包‘清心散’了吗?”
床边的人动作一顿,随即匆匆放下药碗,应道:“没、没看见啊苏姑娘,我这就去给您找找!”
脚步声慌乱地离去,沈醉睁开眼,看见那碗新熬的药正冒着热气,药面上浮着层极淡的银光——正是牵机引发作时的征兆。
窗外,苏清欢的身影一闪而过,竹篓上挂着的药锄还在摇晃,显然是刚从后山赶回来。她没有回头,只是朝着药铺前堂走去,裙角的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沈醉看着那碗药,突然笑了。这趟浑水,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拿起那碗药,走到窗边,将其倒进窗外的花丛里。药液渗进泥土的瞬间,花丛里突然窜出条青蛇,蛇身迅速变黑,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而在蛇的七寸处,有个极小的针孔,针孔周围的鳞片,泛着与那碗药相同的银光。
沈醉看着那条死蛇,眼底的寒意更甚。天机阁的人,竟连蛇都用上了。
他转身回房,将那包“固肌散”重新包好,藏进枕下。然后走到门边,侧耳听着前堂的动静。苏清欢和王伙计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夹杂着算盘珠子的碰撞声,听起来并无异常。
可沈醉知道,平静之下,早已暗流汹涌。
他抬手摸了摸左臂的伤口,那里的疼痛似乎更清晰了些,像有无数只小虫在啃噬骨头。沈醉低笑一声,指尖在伤口上轻轻一点——那里藏着他昨夜偷偷埋进去的一枚银针,针尖涂了“破蛊水”,若是牵机引真的入体,此刻早已发作。
看来,苏清欢不仅提醒了他,还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换掉了那碗加了料的药。
这个惊蛰的女儿,倒是比她父亲更有趣。
沈醉走到窗边,望着后山的方向。断魂崖底的血心莲,他必须去取。但在此之前,他得先弄清楚,苏清欢到底想做什么,而天机阁和影阁,又为何都对他这个“将死之人”如此执着。
一阵风吹过,带来后山草木的清香,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沈醉的目光落在院墙角的那丛“忘忧草”上,草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他走近一看,发现是只受伤的小兽,浑身是血,腿上插着支箭——箭簇上刻着的,是天机阁的标记。
而小兽的嘴里,叼着片叶子,正是血心莲的叶子,边缘还带着未干的血纹。
沈醉的瞳孔猛地一缩。这小兽,是从断魂崖底逃出来的?
他刚想伸手去碰那小兽,小兽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迅速膨胀,竟化作一团黑雾,黑雾中隐约露出张人脸,正是“天枢”那张戴着青铜面具的脸。
“沈醉,”黑雾里传来嘶哑的笑声,“你以为苏清欢真的会帮你?她不过是想利用你去断魂崖,替她拿回一样东西罢了。”
黑雾散去,小兽消失无踪,只留下那片血心莲的叶子,在风中轻轻颤抖。
沈醉捏起那片叶子,指尖触到叶子背面的纹路——竟与他怀中那半块“天权”令牌上的纹路,完全吻合。
原来如此。
他抬头看向药铺前堂的方向,苏清欢的身影正映在窗纸上,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烛光下晃了晃——是个小小的木盒,形状竟与惊蛰留下的那个,一模一样。
沈醉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这趟后山之行,他是非去不可了。
不仅为了血心莲,更为了看看,这位惊蛰的女儿,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苏清欢正站在药铺的柜台后,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镜中的女子眼底,哪还有半分平日的冷酷,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以及一丝决绝。
她轻轻抚摸着手中的木盒,盒盖上刻着个“蛰”字,是父亲的名字。
“爹,”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颤抖,“女儿一定会查明真相,绝不会让你白白送死。”
铜镜突然晃了一下,映出她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道黑影正从缝里往里看,眼冒绿光,像极了断魂崖下的噬魂藤。
苏清欢猛地回头,黑影却已消失,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檀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