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指尖捻着那枚泛着幽蓝光泽的玉牌,目光掠过颁奖台周遭渐渐散去的人群。方才还喧嚣如沸的广场,此刻已像被抽走了魂魄的巨兽,只剩下猎猎作响的幡旗在风里打着旋儿。凌清寒就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素白的广袖垂落如流云,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高脚杯沿,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晃出细碎的光。
“当年你在青云宗后山偷喝的猴儿酒,还是我亲手酿的。”凌清寒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像冬日冰面下悄然流动的活水。
沈醉抬眼时,正撞见她眼尾那抹极淡的朱砂痣。这颗痣他记得清楚,十五岁那年宗门大比,她被对手暗算摔下比斗台,额角磕出的血珠顺着脸颊滚到这里,后来便留下了这么个印记。那时的凌清寒还不是如今说一不二的仙门首座,只是个总爱跟在他身后,抱着剑鞘脸红的小师妹。
“你倒还记得。”沈醉屈指弹了弹玉牌,“我以为仙门首座的脑子里,早就被门规戒律填满了。”
“有些东西,比门规更难抹去。”凌清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间滚动的弧度在烛光下格外清晰,“就像你当年为了护我,硬生生挨了执法堂三十道雷火鞭,后背焦得像块烧透的木炭,却还嘴硬说只是不小心摔进了炼丹炉。”
沈醉的指尖猛地一顿。那三十道雷火鞭的滋味,他原以为早就随着皮肉上的疤痕一起淡忘了,此刻被她提起,后背竟像是又泛起了灼骨的疼。他忽然想起那个雪夜,凌清寒偷偷摸进他的房间,用浸了灵泉的帕子给他擦伤口,眼泪掉在他背上,烫得他差点跳起来。
“那时你说,”凌清寒的声音低了些,烛光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阴影,“等你成了天下第一的剑修,就要在青云山巅盖一座摘星楼,让我天天能看见最亮的星子。”
“摘星楼盖起来了,只是换了主人。”沈醉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觉得腮帮子发僵。他听说凌清寒三年前将青云宗的旧观拆了重建,新起的摘星楼如今是仙门中人最敬仰的地方,只是楼里的主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会对着星空发呆的小丫头了。
石桌上的鎏金香炉里,龙涎香正烧到最旺处,烟气盘旋着往上升,像极了他们这些年各自走过的路。凌清寒忽然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木盒,推到沈醉面前:“这个,或许你还认得。”
沈醉掀开盒盖的瞬间,呼吸漏了半拍。盒子里静静躺着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的“醉”字被摩挲得发亮,边缘处还有道明显的裂痕——那是当年他们在试炼秘境里被妖兽围攻时,他为了护她,用这玉佩挡了妖兽的利爪,硬生生碎成了两半。他记得自己那半块早就不知所踪,没想到她竟还留着。
“另一半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丢了。”凌清寒的目光飘向远处的夜空,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在你叛出青云宗的那天,我把它埋在了后山的桃树下。”
沈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叛出宗门那年,正是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粉色,像一场烧不尽的大火。他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山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人群里的凌清寒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那天,也是她师父的头七。
“你当年走得那样急,”凌清寒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我连句道别都没来得及说。”
“有些道别,不说反而更好。”沈醉将木盒推了回去,指腹无意中蹭过她的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两人都顿了一下。他想起这些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日子,杀过人,被人追杀过,吃过人肉,也啃过树皮,那些沾满血污的过往,实在不该被拿到这样干净的月光下来晾晒。
“听说你这些年在魔域混得风生水起。”凌清寒收回手,端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续了杯酒,“连血月教的教主都要让你三分。”
“不过是些苟活的手段罢了。”沈醉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出一阵火烧火燎的热,“哪比得上仙门首座风光。”
“风光?”凌清寒轻轻晃着酒杯,酒液在杯壁上划出蜿蜒的痕迹,“你可知我为了这个位置,亲手斩了三个师兄,废了两个师叔?仙门这潭水,可比魔域脏多了。”
沈醉挑眉。他倒是听说过青云宗这些年的内斗,只是没想到凌清寒竟是这样一步步爬上来的。他忽然想起当年那个连踩死只蚂蚁都会掉眼泪的小丫头,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你好像很惊讶?”凌清寒捕捉到他眼底的波动,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人。就像你,当年连杀鸡都要闭着眼睛,如今不也成了人人闻风丧胆的‘醉阎罗’?”
“彼此彼此。”沈醉拿起酒壶,给她也满上,“说到底,我们都是被这世道磨出来的。”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有风卷着落叶掠过石桌的声音。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下一下,敲得人心头发沉。沈醉忽然瞥见凌清寒的手腕上,戴着串黑檀木的珠子,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符文——那是镇魂珠,通常只有修炼了禁术,怕走火入魔的人才会戴。
“你修了《焚心诀》?”他沉声问道。那门功法威力极大,却也凶险异常,修炼到最后往往会被心魔吞噬,当年青云宗就是因为出了个修炼《焚心诀》走火入魔的长老,才将这门功法列为禁术。
凌清寒的指尖猛地攥紧了酒杯,指节泛白:“你怎么知道?”
“猜的。”沈醉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心里渐渐沉了下去,“这功法霸道,你……”
“我没有选择。”凌清寒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年宗门动荡,外敌环伺,我若不快点变强,青云宗早就成了别人嘴里的肥肉。”她顿了顿,忽然抬眼看向沈醉,目光亮得惊人,“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你会回来的。我总想着,等我把宗门稳住了,等我变得足够强了,你就会回来……”
沈醉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当年叛出宗门,并非自愿,而是被人陷害,背上了盗取宗门至宝的罪名,不得不亡命天涯。这些年他一直在查当年的真相,只是线索总是断断续续,没成想……
“当年盗取《九转金丹》的人,不是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凌清寒的身体猛地一震,杯中酒晃出了大半:“你说什么?”
“是被人栽赃的。”沈醉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继续说道,“那天夜里,我本是收到你的传讯,说有要事相商,可等我到了炼丹房,就被执法堂的人堵了个正着,那瓶《九转金丹》就放在我的怀里。”
“我没有给你发过传讯!”凌清寒霍然起身,广袖扫过石桌,酒杯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那天我一直在师父的灵堂守着,根本不可能……”
她的话忽然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沈醉看着她骤然失色的脸,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当年那个传讯,十有八九是假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他引进圈套。而能模仿凌清寒的传讯手法,又能在炼丹房里动手脚的,必然是青云宗内部的人。
“是他,对不对?”沈醉的声音冷得像冰,“是你那个三师兄,现在的执法长老,柳乘风。”
凌清寒浑身一颤,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石柱上。月光透过她散乱的发丝,照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沈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安。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破空声传来。沈醉反应极快,猛地将凌清寒往旁边一拽,同时反手拍出一掌。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一枚淬了剧毒的银针被他拍落在地,在月光下泛着幽绿的光。
“谁?”沈醉厉声喝道,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
树影婆娑,夜色浓稠,哪里有半个人影。凌清寒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的银针,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是冲着我来的。”
沈醉捡起那枚银针,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瞬间皱起:“是‘断魂散’,见血封喉。”这种毒药极其罕见,只有西域的鬼医谷才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忽然看向凌清寒,发现她的脸色不仅是因为惊吓,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就在这时,凌清寒的目光忽然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沈醉猛地回头,只见不远处的回廊尽头,站着一个穿着黑袍的身影,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那人手里拿着个东西,在月光下晃了晃——那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个“寒”字,边缘处的裂痕,正好能和凌清寒木盒里的那半块对上。
“好久不见,沈公子,凌首座。”那人的声音像是用砂纸磨过一样,沙哑刺耳,“别来无恙啊?”
沈醉的心脏骤然缩紧。这个声音,这个玉佩……难道当年陷害他的人,竟然是……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那黑袍人忽然抬手,一道黑影破空而来。沈醉下意识地将凌清寒护在身后,同时祭出腰间的长剑。然而那黑影却没有冲着他们来,而是直直地飞向了旁边的那棵老槐树。
只听“噗嗤”一声闷响,黑影没入树干。紧接着,老槐树的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黑,树干上迅速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像是在流血。而那没入树干的黑影,赫然是一只断手,手腕上戴着的,正是和凌清寒一模一样的黑檀木镇魂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