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城管变奏曲
夜市像一条喧闹的河，在人头攒动中流淌。
劣质白炽灯泡拉出长长的电线，在油烟中摇晃，投下昏黄跳跃的光斑。
空气里塞满了炸臭豆腐的浓烈气味、烤羊肉串的孜然烟、铁板鱿鱼滋啦作响的油爆声，以及摊主们此起彼伏、带着各色口音的吆喝。
汗味、食物香精味、尘土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市井特有的、浑浊而蓬勃的气息。
王芳的摊子挤在靠近路口的一个逼仄角落。一块破木板架在两条瘸腿板凳上，就是她的柜台。木板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廉价的尼龙丝袜、发圈、塑料梳子等小百货。
一块用硬纸板做的牌子斜靠在摊位前，上面用粗黑的毛笔写着：“香港丝袜，出口转内销，三块一双！” 字写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蛮横的生计气息。
梅小丽蹲在摊位后面，借着木板的掩护，手里动作飞快。她拿起一双卷好的丝袜，小心地将一本薄薄的、用牛皮纸包好的小册子——《深圳打工指南及防骗手册》——塞进袜筒深处，再将袜子恢复成卷好的样子，混入其他“清白”的袜子堆里。
她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夜市入口的方向，像一只随时准备惊起的兔子。
“芳姐，李国庆今天会不会……”小丽压低声音，带着担忧。李国庆自从百货商店倒台后，听说混进了城管，专管这片夜市。
“怕个球！”王芳啐了一口，单腿稳稳站着，一只粗糙的手随意地整理着货品，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兵来将挡。你机灵点就行。”
话音刚落，夜市入口处一阵骚动！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慌乱地向两边分开。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身影出现了，为首的那个，身形高大，虽然帽子压得低，但那走路的姿势和侧脸的轮廓，小丽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李国庆！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制服、表情凶狠的年轻城管。
“突击检查！都别动！”
“占道经营！无证摊贩！东西没收！”
粗暴的呵斥声伴随着推搡和物品被掀翻的哗啦声，瞬间打破了夜市的喧嚣。
摊主们惊慌失措，有的哀求，有的慌忙收摊，有的则死死护着自己的货物。
李国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混乱的摊位，很快，就精准地锁定了王芳和小丽这个角落。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冷笑，带着手下，分开人群，径直走了过来。
“王瘸子，又是你！”李国庆的声音冰冷，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官威，“无证经营，占道堵塞交通！屡教不改！东西没收！罚款五十！”他身后的年轻城管立刻上前，伸手就要掀翻王芳的木板摊子！
王芳脸色一变，那只金属假肢猛地向前一步，死死抵住摊位的木板边缘，身体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李科长！哦不，李队长！行行好！就混口饭吃！我们这就收，这就收！”她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护住了摊位下面藏着“货”的纸箱。
李国庆根本不理会王芳的哀求，他鹰隼般的目光越过王芳，直接射向蹲在摊位后、脸色发白的小丽，眼神锐利如刀：“梅小丽？你也在？正好！听说你最近‘生意’做得挺大啊？”他特意加重了“生意”两个字，意有所指。
小丽浑身一僵，感觉血液都凉了半截。
他知道什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丽的眼角余光瞥见了王芳摊位旁边，那个卖煎饼果子的山东大汉老张。他的三轮车炉火正旺，巨大的圆形铁鏊子烧得滚烫，上面摊着一张刚浇上面糊、正滋滋冒泡的煎饼！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冲进小丽的脑海！
没有时间犹豫！就在李国庆的手下再次用力推搡王芳、试图强行没收摊位时，小丽猛地从摊位后面站了起来！她不是后退，而是像一只被激怒的猫，猛地冲向旁边的煎饼摊！
“老张！对不住了！”小丽尖叫一声，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双手抓住煎饼鏊子那滚烫的铁制边缘！
“滋啦——！”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瞬间弥漫开来！剧痛如同电流般从手掌窜遍全身！
但小丽咬碎了牙，强忍着钻心的灼痛，用尽全身的力气，双臂灌注了所有的愤怒和决绝，猛地将那几十斤重的滚烫铁鏊子掀了起来！
“哗啦——！！！”
滚烫的面糊、油星、鸡蛋液、葱花……如同火山爆发般，朝着正扑向王芳摊位的李国庆和他手下，铺天盖地地泼了过去！
“啊——！”
“烫死我了！”
“我的眼睛！”
惨叫声瞬间炸响！滚烫的面糊糊了李国庆半个肩膀和手臂，烫得他嗷嗷直叫！一个年轻城管被热油溅到脸上，捂着脸惨叫倒地！
现场一片大乱！
滚烫的油和面糊四溅，周围的摊主和行人惊叫着四散躲避，撞翻了更多摊位！臭豆腐摊的油锅被打翻，热油泼洒，引发更大的混乱和尖叫！
“跑啊！”混乱中，小丽朝着完全懵了的王芳嘶声大吼！
同时，她忍着双手钻心的剧痛，用肩膀狠狠撞向王芳的后背，给她一个推力！
王芳瞬间反应过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一把抓住那个藏着禁书的纸箱，用假肢和仅存的好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借着混乱人群的掩护，像一条灵活的鱼，拖着纸箱，一瘸一拐却异常迅猛地钻进了旁边一条堆满垃圾桶的、漆黑的小巷深处！
小丽看着王芳消失在黑暗中，刚想转身也跑，手腕却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那手上还沾着滚烫的面糊和油渍！
是李国庆！
他虽然被烫得龇牙咧嘴，但眼神依旧凶狠如狼！他死死攥着小丽被烫伤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剧痛让小丽眼前发黑。
“小娘皮！你找死！”李国庆的声音因为疼痛和愤怒而扭曲，他扬起另一只手，眼看就要一巴掌扇下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国庆的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扬起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取代——有愤怒，有怨毒，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
他猛地将小丽往旁边一拽，用自己高大的身体挡住其他人的视线，另一只手迅速地从自己沾满油污的制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厚厚的东西，不由分说地狠狠塞进了小丽怀里！
小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下意识地抱住了那个东西。
入手沉甸甸的，有棱角。
“拿着！快滚！”李国庆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急促的命令和难以言说的焦躁，“给那个……勇敢的售货员！”他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眼神复杂地在小丽烫得皮开肉绽的手上扫过，猛地将她往混乱的人群里一推！
小丽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一个翻倒的水果摊上。她顾不得疼痛，低头看向怀里那个被油污报纸包裹的东西。
报纸被蹭开一角，露出里面书籍硬质封面的冰山一角——那是一本装帧精美的港版书，烫金的繁体书名在昏光下刺眼：
《李嘉诚传——从塑胶花到地产王国》
书页间，似乎还夹着什么东西。小丽颤抖着手指拨开书页——
几张大面额的、墨绿色的美元钞票，赫然映入眼帘！崭新的纸币边缘锋利，散发着油墨特有的气味。钞票的序号，是连着的！FA，FA，FA……
走私赃款！
小丽的脑子嗡的一声！李国庆给她这个，是什么意思？封口费？还是……别的？
她猛地抬头，看向李国庆的方向。只见李国庆正捂着被烫伤的肩膀，对着手下气急败坏地吼着什么，手指却有意无意地指向了与小丽和王芳逃跑方向相反的另一边！
一个年轻城管制服袖子上深蓝色的袖章，被一大坨黏糊糊、滚烫的煎饼糊糊糊了个严严实实，上面的字迹完全看不清了。
李国庆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小丽，眼神冰冷如刀，又带着一丝警告。
随即，他大声呵斥着，带着手下，朝着错误的方向追了过去。
小丽抱着那本沾着油污的《李嘉诚传》和那叠烫手的美元，趁着混乱，像一滴水融入了沸腾的人海，迅速消失在夜色深处。双手的灼痛和怀里的赃款，如同冰与火，在她心头交织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