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意外的归国者
梅家关于去留的风波,在三姐妹坚定乃至倔强的“扎根宣言”中,似乎暂时平息了。梅母不再整日唉声叹气,虽然眉宇间仍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虑,但她开始试着去理解,甚至偶尔会问起小红那个“商业综合体”的规划,或者小丽那所“双语学校”的进展。小梅依旧沉默寡言,但不再摔门,只是更加发奋地啃着英文课本,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愤懑都倾注进去,用成绩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性。家庭的气氛从激烈的对抗,转入一种微妙的、小心翼翼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后湿漉漉的街道,平静之下藏着未干的水洼和零落的枝叶。
然而,时代的浪潮从不因个人的抉择而停止涌动。就在梅家人试图将注意力重新聚焦于脚下的土地时,一个来自远方的、意想不到的浪头,猛地拍打了过来,再次搅动了略显平静的水面。
这是一个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小丽正在深圳的电子厂办公室里,对着新一批的芯片采购合同眉头紧锁。市场竞争愈发激烈,原材料价格波动剧烈,何启明虽然暂时偃旗息鼓,但那种被窥视、被算计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桌上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打断她的思绪。
是李国庆从县里打来的。他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和急切,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以置信。
“小丽,你在深圳那边,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李国庆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风声?什么风声?”小丽的心下意识地提了一下,以为是政策又有变动,或者何启明又搞了什么新动作。
“是关于……陈志远的。”李国庆吐出这个名字时,明显停顿了一下。
陈志远?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小丽心底漾开一圈复杂而冰冷的涟漪。那个曾经才华横溢却最终被贪婪吞噬、差点害她万劫不复的男人,那个在327国债事件中坠楼未遂、留下无尽唏嘘的背影,自从去年仓皇逃往香港后,就彻底音讯全无。小丽几乎强迫自己将他从记忆里删除,专注于眼前的事业和家庭。他怎么会突然被提起?
“他怎么了?死了?”小丽的声音冷硬,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她实在想不出,这个人的消息还能给她带来什么,除了麻烦。
“不,”李国庆的语气更加古怪,“他没死。他……回来了。”
“回来了?”小丽一愣,“回哪里?深圳?”
“不,”李国庆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这个消息也需要巨大的勇气,“他回来自首了。现在人在省城第一看守所。”
“自首?”小丽彻底怔住了,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个词和陈志远联系在一起,显得如此突兀和不真实。那个赌徒,那个逃避责任、甚至不惜拉她垫背的人,会选择自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和警惕。
“具体情况还不完全清楚,”李国庆快速说道,“是通过港澳办那边的渠道接洽的,他声称掌握了何启明跨国洗钱网络的关键证据,愿意作为污点证人配合调查,争取宽大处理。点名……想见你。”
“见我?”小丽几乎是嗤笑出声,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他见我做什么?还想拉我下水?还是觉得我能帮他减刑?李国庆,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他的事,早就跟我没关系了!”
她的语气激动起来,过往那些不堪的、痛苦的记忆瞬间翻涌上来,像冰冷的潮水淹没心脏。陈志远的欺骗,他的堕落,他带来的巨额债务和几乎毁灭性的打击……这一切,她好不容易才挣扎着走出来,绝不想再有任何牵扯。
“小丽,你冷静点。”李国庆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官方的审慎,“我知道你恨他,我也不是要你原谅他或者帮他。但从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看,他这次带回来的东西,可能……非常重要。不仅仅关乎何启明个人,可能还牵扯到蓝海科技之前在国内的一些非法操作,甚至更广的网络。这对你,对你的厂子,未必没有好处。至少,如果能彻底扳倒何启明,你也能去掉一个心腹大患,不是吗?”
李国庆的话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小丽心头的怒火,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利弊。是的,何启明像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虽然上次收购计划失败后暂时收敛,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次发动攻击。如果陈志远真的能提供致命一击……
但旋即,一种更深的厌恶和疲惫感攫住了她。为什么总是她?为什么这些肮脏的、破败的事情总要找到她?她只想干干净净地做生意,为什么总要被迫卷入这些无尽的纠葛和算计之中?
“他的赎罪,不该由我来接收。”小丽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我和他早就两清了。他有什么证据,直接交给司法机关就好,我没兴趣听,也没兴趣见。至于何启明,我相信天网恢恢,他自有他的报应,但不该由我通过陈志远去实现。抱歉,这个面,我不会见。”
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电话那头的李国庆沉默了片刻,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好吧,我明白了。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你自己……也多保重。”
挂断电话,小丽跌坐回椅子里,感觉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窗外是深圳繁华的街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片欣欣向荣。可她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和孤独。陈志远的归来,像一只从过去伸出的鬼手,强行将她拖回那些她拼命想要遗忘的灰暗岁月。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无视这一切。但那一刻,她才发现,有些伤痕,即使结了痂,底下依然是鲜红的血肉,一碰就痛彻心扉。
几天后,小丽因为一批紧急订单的事情,不得不回梅林县一趟。她刻意没有告诉家里陈志远的事情,只想尽快处理完公务就离开。然而,有些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悄然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她回到老宅时,明显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母亲看她的眼神带着欲言又止的担忧,小红和小艳也在,她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有话要说。
最终还是心直口快的小红先开了口:“小丽,那个……陈志远,是不是回来了?”
小丽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你们怎么知道?”
“县里都传遍了,”小艳轻声接话,带着同情,“说他从香港回来,戴着手铐,被警车带走的……还说,他好像立了功,能减刑。”
小丽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的事,跟我没关系。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人。”
梅母在一旁,终于忍不住插话,语气里带着后怕和一丝复杂的情绪:“哎呦,真是作孽啊……当初要不是你狠心断了,还不知道要被他拖累成什么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让政府去管教他,你可千万别再沾上了……”
正说着,周建国从外面进来,脸色有些奇怪,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没有任何署名的牛皮纸信封。“小丽,刚才有个不认识的人塞给我这个,说是……转交给你的。”
小丽皱眉接过信封,入手沉甸甸的。她撕开封口,里面掉出来的,不是信,而是一叠厚厚的、各种面额的美元和港币,粗略一看,至少有五六万。钞票中间,夹着一张简单的字条,上面是熟悉的、却有些颤抖的字迹:
“小梅留学用。干净钱。赎罪。”
没有署名,但小丽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陈志远的笔迹!他居然……他居然知道小梅想出国?还弄来了这么多“干净钱”?他到底想干什么?一种被窥视、被介入的愤怒猛地窜上小丽的心头。
“这是什么钱?谁给的?”小红惊讶地问。
小丽猛地将钱和字条摔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陈志远!阴魂不散!”
她感到一种极大的侮辱和愤怒。他以为用钱就能弥补过去的一切吗?他以为施舍这点钱,就能让他自己良心安宁吗?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还有资格过问、甚至插手她家里的事情?
“拿走!立刻给我拿走!捐了!烧了!随便怎么处理!我一分钱都不会要!”小丽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全家人都被她的反应吓住了,一时鸦雀无声。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中,一个更让人震惊的消息,通过小艳的口说了出来。她犹豫了一下,看着盛怒的小丽,小声说道:“二姐……还有件事。合作社那边……前几天,新来了一个仓库管理员。”
小丽猛地看向她,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小艳舔了舔嘴唇,艰难地继续说:“是……是建国经手办的。那人话很少,干活很拼,手指……手指好像有点残疾,像是以前受过伤……他用的名字是‘陈远’……”
“陈远”?!小丽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陈志远!他居然……他居然利用假名,跑到了小艳的合作社?他到底想干什么?!赎罪?监视?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纠缠?
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感觉瞬间淹没了小丽。她甚至来不及细想陈志远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也顾不上去分析这背后是否还有李国庆或者其他人的“帮助”。她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所有的冷静和理智荡然无存。
她猛地转身,甚至没有跟家人说一句话,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老宅,发动汽车,油门狠狠踩下,朝着城郊的合作社疾驰而去。尘土在车轮后飞扬,如同她此刻汹涌无法平息的情绪。
她要去亲眼看看,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到底要做什么!她要当面告诉他,他的赎罪,她不需要!他的出现,对她而言,只是 renewed 的困扰和耻辱!
汽车在颠簸的乡间公路上飞驰,路两旁的田野和房舍飞速倒退。小丽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车窗外的风灌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暴怒和那片再次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过往。
这个意外的归国者,他的归来,绝非简单的忏悔,更像是一块投入池塘的巨石,注定要激起更深、更远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