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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金陵城一连下了几日秋雨。沈云棠栖身的茶肆阁楼越发潮湿阴冷,雨水顺着破损的瓦片渗入,在墙角积起一滩滩水洼。她不得不时常挪动床铺,避开那些滴落的雨滴。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天色却依旧阴沉。沈云棠正坐在窗前绣着一方帕子,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异响——不是李嬷嬷熟悉的脚步声,也不是芍药轻柔的足音,而是陌生男子的步伐,沉稳有力。

她的心猛地一紧,迅速收起绣活,从发间拔下那支磨尖的银簪,紧握手中。贾府的人终究是找来了吗?

脚步声在楼梯口停顿片刻,随即缓缓上楼。沈云棠屏住呼吸,躲在门后,准备在对方推门而入的瞬间拼死一搏。

“沈姑娘可在?”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语气温和有礼,“在下宋青书,受李嬷嬷所托,特来传信。”

沈云棠微微一怔。宋青书?这名字似有些耳熟。她谨慎地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身形挺拔,眉目清俊,不似贾府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丁。

“姑娘不必惊慌。”似是察觉她的疑虑,男子后退半步,从怀中取出一物,从门缝下塞入,“这是李嬷嬷交给在下的信物。”

沈云棠低头看去,竟是她前几日托李嬷嬷带给芍药的一枚玉环。这玉环是她及笄时母亲所赠,芍药认得,断不会轻易交给外人。

她稍稍放下心来,但仍未开门:“宋公子有何贵干?”

“关于芍药姑娘的消息。”宋青书低声道,“她现今安好,但处境危急,需尽快转移。”

听闻妹妹的名字,沈云棠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拉开门:“芍药怎么了?”

宋青书见她突然开门,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躬身一礼:“沈姑娘,久违了。”

这一照面,沈云棠才认出眼前之人——三年前曾在沈府赏花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宋家公子。那时的宋青书尚是青涩少年,如今却已长成挺拔青年,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坚毅。

“原是宋公子。”沈云棠还礼,心中却更加疑惑,“不知公子如何找到这里,又怎知舍妹之事?”

宋青书环顾四周:“此地不宜久留,姑娘可否容在下入内详谈?”

沈云棠犹豫片刻,侧身让开。宋青书步入阁楼,看见室内简陋的景象,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姑娘受苦了。”他轻声道。

沈云棠苦笑:“家道中落,能有一隅安身已是万幸。宋公子请坐。”

室内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椅,宋青书却坚持让沈云棠坐下,自己则站在窗前,警惕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实不相瞒,家父与令尊曾是同窗好友。”宋青书开门见山,“沈家出事时,家父正在外任上,闻讯后悲痛不已,一直暗中打探姑娘和令妹的下落。直到上月调任回京,才得知二位姑娘的遭遇。”

沈云棠怔怔听着,心中百感交集。父亲生前确曾提起过一位宋姓好友,只是家变之后,树倒猢狲散,旧日亲友避之唯恐不及,她早已不抱希望。

“前日,家父偶遇李嬷嬷,得知姑娘处境,便命我暗中寻访。”宋青书继续道,“幸得李嬷嬷信任,告知姑娘藏身之处,又告知芍药姑娘现居城西农家。”

沈云棠急切地问:“公子见到芍药了?她可安好?”

宋青书神色凝重:“昨日我寻至城西,见到了芍药姑娘。她身子尚可,但...”他顿了顿,“贾府的人已在那一带搜查,怕是瞒不了多久。”

沈云棠心头一紧,手中的银簪险些落地:“他们找去了?”

“姑娘莫急。”宋青书安慰道,“我已将芍药姑娘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有可靠的人照料。”

沈云棠稍稍安心,却又生疑虑:“宋公子为何冒险相助?贾府势大,若是牵连府上...”

宋青书微微一笑:“家父常说,人生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令尊在世时,与家父情同手足,如今沈家蒙难,宋家若袖手旁观,岂不令人齿冷?”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家父亲笔信,姑娘一看便知。”

沈云棠接过信笺,展开细读。信中是宋父熟悉的笔迹,言辞恳切,提及与沈父的旧谊,并表示愿尽力相助。读到“贤侄女受苦,愚叔之过也”一句时,她不禁眼圈泛红。

“多谢世叔和公子高义。”沈云棠起身深施一礼,“只是贾府势大,云棠不愿连累府上。”

宋青书正色道:“姑娘此言差矣。贾世清横行不法,家父早已有所耳闻。如今他更与朝中某些大臣勾结,图谋不轨,家父身为言官,岂能坐视?”

沈云棠心中一动,想起那个小木匣中的密信和账册。她犹豫片刻,终究没有立即说出这个秘密。

“公子方才说,已将芍药转移到安全之处?”她转移话题问道。

“是。”宋青书点头,“我在城南有一处别院,鲜有人知,已安排芍药姑娘暂住那里,有医女和仆妇照料。”

沈云棠稍感宽慰,却又迫切地想见到妹妹:“不知我能否...”

“我正是来接姑娘的。”宋青书会意,“马车已在巷外等候,只是需小心行事。”

沈云棠简单收拾了随身物品,尤其是那个关系重大的小木匣,小心翼翼地藏在怀中,随宋青书下楼。

雨后的巷陌泥泞难行,宋青书细心地在前面引路,不时回头提醒她注意脚下。这般体贴,让久已无人关心的沈云棠心头微暖。

巷口果然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上车前,沈云棠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间栖身数月的破败茶肆,心中五味杂陈。

马车穿过湿漉漉的街道,辗转行至城南一处清静的院落前。院门朴素,内里却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显然不是普通宅邸。

“这是家母陪嫁的别院,平日少有人来,最为安全。”宋青书解释道,引着她穿过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

还未进门,就听见院内传来芍药的声音:“这菊花真好看,姐姐最喜欢菊花了。”

沈云棠心头一热,快步走进院中,只见芍药正站在一盆墨菊前,比前些日子丰腴了些,气色也好了许多。

“芍药!”她轻声唤道。

芍药闻声回头,先是一愣,随即眼中涌出泪来:“姐姐!”

姐妹二人相拥而泣,久久不愿分开。一旁的宋青书默默退开,留给她们独处的空间。

“姐姐,你怎么才来?”芍药抽噎着,“我好想你。”

沈云棠轻抚妹妹的脸颊:“是姐姐不好。你这些日子可好?身子如何?”

“宋公子安排得很周到。”芍药抹着眼泪,“有张嬷嬷照顾我,还有医女定期来诊脉。你看,我都胖了。”

沈云棠仔细端详妹妹,见她确实比之前圆润了些,腹部的隆起也更加明显,但神色间少了往日的惊惶,多了几分安详。

“孩子可还乖?”她轻声问。

芍药脸上浮现出母性的柔光:“近日动得厉害,想必是个活泼的。”

姐妹二人携手进屋,室内陈设雅致,暖炉驱散了秋日的寒凉,桌上还放着未做完的小儿衣裳。

沈云棠见妹妹得到如此妥善的照料,心中对宋青书感激不已。

“姐姐,宋公子说,他会保护我们。”芍药低声道,“他说他与贾世清素有旧怨,此番相助,也是为对付贾家。”

沈云棠蹙眉:“旧怨?”

芍药点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只隐约听说宋公子的表妹曾入贾府为妾,不堪受辱,自尽了。”

沈云棠心中一震。原来如此,难怪宋青书对贾府如此了解,且愿意冒险相助。

傍晚时分,宋青书前来探望,带来一个消息。

“贾世清已知晓二位姑娘失踪与在下有关。”他神色平静,“今日他已派人到府上质问,被家父挡了回去。”

沈云棠忧心忡忡:“如此一来,岂不给府上惹来麻烦?”

宋青书摇头:“家父在朝中虽无实权,却也是三朝老臣,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贾府尚不敢明目张胆地动宋家。只是...”他顿了顿,“他们定会暗中追查,故此地也不宜久留。”

“那我们该当如何?”芍药紧张地问。

“三日后,有一支商队前往江南。”宋青书道,“领队是家父故交,可靠得很。二位姑娘可随商队南下,先在苏州安顿。那里有宋家族亲,可保无虞。”

南下?沈云棠心中犹豫。江南虽好,却是陌生之地,她们姐妹举目无亲,如何安身?

宋青书似看出她的疑虑,又道:“家父在苏州有一处别业,常年空置,二位姑娘可暂居那里。待此间风波平息,再作打算。”

芍药看向姐姐,眼中既有期待,也有不安。

沈云棠沉吟片刻:“容我考虑一晚,明日答复公子,可好?”

宋青书点头:“自然。姑娘慢慢思量,无论作何决定,宋某定当尽力相助。”

入夜,沈云棠与芍药同榻而眠。秋月透过窗纱,在室内洒下柔和的光辉。

“姐姐,我们要走吗?”芍药轻声问。

沈云棠望着帐顶,心中千回百转。南下固然安全,但也意味着彻底放弃为沈家昭雪的希望。而留在金陵,虽有宋家庇护,却终究是在贾世清眼皮底下,危机四伏。

她忽然想起怀中的小木匣。那些密信和账册,或许就是为沈家翻案的关键。

“芍药,”她轻声道,“若有机会为爹娘洗刷冤屈,你愿意冒险吗?”

芍药怔了怔:“姐姐的意思是...”

沈云棠起身,取出那个小木匣,将其中秘密告知妹妹。

芍药听后,震惊不已:“这...这些东西若是真的,足以让贾府满门抄斩!”

“正是。”沈云棠压低声音,“但需交给可靠之人,方能发挥作用。”

姐妹二人低声商议至深夜,最终决定暂不南下,而是留在金陵,伺机而动。

次日清晨,沈云棠将决定告知宋青书。他听后沉吟良久,方道:“姑娘勇气可嘉,但此事凶险万分,需从长计议。”

“公子所言极是。”沈云棠道,“只是这证据关系重大,若轻易交出,恐生变故。”

宋青书点头:“姑娘顾虑得是。依在下之见,不妨抄录副本,分别保管。原件交由家父,通过可靠渠道上达天听。”

这个提议正中沈云棠下怀。她欣然同意,当即与宋青书一同抄录账册和密信。

抄录过程中,沈云棠越发心惊。这些证据不仅涉及贾府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更牵扯到一桩震惊朝野的军粮案——三年前北疆战事吃紧,朝廷拨付的军粮竟被以次充好,导致前线将士饥寒交迫,伤亡惨重。而这一切的主谋,竟是贾世清及其党羽!

“原来如此...”宋青书看着抄录的内容,面色凝重,“家父一直怀疑军粮案另有隐情,苦无证据,没想到...”

沈云棠忽然明白,父亲获罪或许也与这军粮案有关。当时父亲任户部侍郎,曾对军粮调配提出异议,不久便遭弹劾,罪名是贪墨军饷。

“爹爹是冤枉的...”她喃喃道,眼中涌出泪来。

宋青书轻叹:“姑娘放心,有此证据,必能为令尊洗刷冤屈。”

三日后的深夜,宋青书带着原件悄然离开别院,前往宋府。而沈云棠和芍药则带着抄录的副本,转移到另一处更为隐蔽的住所。

临别前,宋青书郑重承诺:“姑娘放心,宋某必当竭尽全力,还沈家一个公道。”

沈云棠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心中升起久违的希望。

云开月明,转机已现。然而沈云棠明白,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夜色中,她握紧妹妹的手,望向贾府的方向,目光坚定而决绝。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迫逃亡的弱女子,而是手握利刃的复仇者。

贾世清,我们的账,该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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