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街巷间,张广与金玉林并肩而行。张广憋着笑意,眼角直抽抽,压低嗓门道:“您这身行头……我都不敢正眼瞧。”
金玉林脸上顿时飞起淡淡的红色,扯了扯笔挺的衣襟:“你小子懂什么?这可是正经燕尾服!足足花了一根金条置办的洋装!”
他刻意挺直腰板,指尖掠过丝绸领结,“如今咱干的是体面营生,见的是洋行厂家的老板,总不能丢了排场。”
说着斜眼打量张广那身绣满铜钱纹的明黄缎面长衫,嗤笑道:“倒要瞧瞧您这身打扮,待会儿找面水镜照照!黄澄澄活像块金砖,还满身铜钱纹……啧啧啧,分明是猪鼻子插葱,装相!”
张广被他说得耳根发烫,悻悻然拂袖:“我还不是为着应酬那帮津门客商?谁乐意穿得像个行走的元宝?”他望着街边玻璃窗里模糊的倒影,忽然叹了口气。从前混迹市井时不觉得,如今挤进这商圈,反倒处处觉得自己的打扮格格不入。
两人一迈进茶馆,正在品茶闲谈的宋少轩与林公子抬头望去,都不禁莞尔。这情形恰似见着初学走路的稚童非要穿成人衣衫。虽显笨拙,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金玉林整了整过于板正的西装领口,恭敬递上账册:“七爷今早存了四万现洋,津门周家贷走五万,青岛福记还了一万八。”
他指尖在最后一行轻轻一点,“还有这笔……还有这笔,澄贝勒存的,请您过目。
宋少轩仔细翻阅着每页多人签章的记录,见条目清晰、印鉴分明,不由颔首:“做得很妥当,这不是挺好的。如今走正道营生,你倒比从前更显才干。”
“都是为着家里那小崽子……”金玉林解了领扣,声音渐低,“以前不觉得,现在总怕从前的孽障报应在孩儿身上。”
张广闻言嗤笑出声,被金玉林瞪得讪讪低头。宋少轩轻叩盖碗止住两人笑闹,转向张广:“你且说说商行情形。如今不比从前单做布匹,各色货品都要经心。”
张广敛容正色:“这两日已理清头绪,宋爷请看,账册在此。”他迟疑片刻,“只是……有件事我得禀报一下,范五爷又遣老妈子来赊货。听闻还有两笔旧账未清,小的不敢擅自做主。”
宋少轩蹙眉摇头:“这人真是的,给他铺子里备的可都是紧俏货色,毛利都是很高的,这才多少时日,连本钱都掏不出来吗?”
“不如再周全他一次。”林公子摸了摸下巴,开口劝导,“旧账就别计较了,再赊他三百货。把话说明白,下回带现银来便两清,若是没有,那也算仁至义尽了。”
“那我心里有数了。”张广闻言在账册记上一笔,话锋一转,“对了宋爷,松三爷今儿上门进货,您看是否给些折扣?”
宋少轩眉峰一皱,一声轻叹漫出唇角:“按本钱算给他吧。松三爷这人本性不错,就是太贪恋玩乐,折腾了大半辈子,好端端的家业都败光了。咱不能忘了老交情,该帮一把帮一把。”
“成,那我明儿一早就把这些事料理妥当。”张广利落合上账册,指尖攥了攥封面的牛皮绳,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还有我那师兄……近来没在外头惹什么麻烦吧?”
宋少轩闻言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他可比你俩会来事多了。遇事沉着,赏罚分明,车行里那帮人收拾的妥妥帖帖,街上的人都混熟了。要我说啊,论在街面上混的本事,他可比你强多了。”
暮色渐浓时,二人告辞离去,出了茶馆直奔酒肆。一番豪饮之后,金玉林踩着不合脚的漆皮鞋跟踉跄走着,张广提着绣满铜钱的衣摆蹒跚前行。两道歪斜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纠缠,恰似他俩交错起伏的一生。
暮色四合,张广在街口与金玉林分别后,招手唤来一辆人力车。他疲乏地靠坐在车上,报完住处便阖上双眼,任车夫拉着穿行在渐暗的街巷中。
车刚停稳,他付完钱才转身,便与一个温软的身躯撞个满怀。鼻尖掠过一阵清雅的茉莉香,那女子竟顺势紧紧环住他的脖颈,温热气息拂过他耳畔:“别作声,低头。”
张广虽不明所以,却依言垂首。只听零乱脚步声自巷口传来,似有数人追至此处,四下张望片刻又四散奔去。
待脚步声远去,女子倏然松手,轻盈跃上还未走远的人力车:“去石虎胡同,快走。”话音未落,车轮已轧轧转动,只留张广怔立原地,袖间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那女子在石虎胡同口下车,绕进暗巷叩响一扇黑漆木门。门扉轻启,她闪身而入,对四下张望的林公子低语:“确认了,佐藤确是黑龙会的人,地位不低。”
林公子摸了摸鼻尖,冷笑着说道:果然不出所料,宋少轩也是这般判断。东洋人所图非小啊。”他抬眼端详女子,“海霞,你可曾露了行迹?”
“巡街的碰上了,喊了一声,不过他们没见着我,无妨,没什么大事。”被唤作海霞的女子漫不经心地整理着鬓发。
林公子从匣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且避避风头,这些日子不要出门了,记住少饮些酒。”语气里带着难得的关切。
海霞拈起银票随手一扬,转身没入浓稠夜色。月光掠过她腰间隐约的轮廓,那是一柄贴身藏着的转轮手枪。
海霞在小巷中穿梭,最终闪入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她反手闩上门栓,又以背抵门凝神静听片刻,确认无人尾随后,才终于松懈下来。
煤油灯被她点亮,昏黄的光晕驱散了斗室的黑暗。她坐在榻边,侧首看向肩头,一枚造型奇特的飞镖深嵌其中,周围的布料已被暗红色的血渍浸透。
“飞龙刺?”她冷哼一声,指尖抚过镖上的独特纹路,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哼,这帮东洋鬼子,倒是真舍得下本钱。郝家也是,为了几口银钱,连祖师爷定下的规矩都不要了,真是江湖败类。”
她取出一方干净帕子,折叠整齐后咬在齿间。随后毫不犹豫地握住镖尾,额角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凸起,猛地一发力,伴随着皮肉被撕裂的闷响,飞镖带着一溜血珠被硬生生拔了出来。剧痛让她浑身一颤,额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却硬是没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