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炭火烧得旺,张伟在炕上哼着跑调的小曲,念竹的笑声混着风铃响,还有铁雄编竹器时篾条的轻响。铁雄觉得,这日子就像他编了一辈子的竹筐,看着简单,却装着暖烘烘的炭火、甜丝丝的柿饼,还有一家人的笑声,沉甸甸的,全是好日子。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篾条,阳光透过雪雾照进来,在上面映出细碎的光。
嗯,再编个小竹鱼给念竹玩,就像当年给小花编的那个,只是这次,得编得更像些。
念竹七岁那年,已经能跟着铁雄学编简单的竹蜻蜓了。小手攥着细篾条,使劲往弯里掰,脸憋得通红,竹蜻蜓的翅膀还是歪歪扭扭。“爹,它总不听话。”念竹噘着嘴把竹蜻蜓往地上摔,铁雄捡起来,用手指把翅膀捋直:“别急,篾条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他握着念竹的手,一点点教他绕圈、打结,“你看,这样是不是就齐整了?”
念竹举着修好的竹蜻蜓跑去找小花,举得高高的:“娘你看!我和爹编的!”小花正在翻晒萝卜干,接过竹蜻蜓笑:“比你爹小时候编的强多了,他那会儿编个蚂蚱,腿都能掉仨。”铁雄在旁边听见,假装生气:“哪有那么差?我那是故意留着让你捡呢。”惹得念竹咯咯直笑,追着要他编会掉腿的蚂蚱。
张伟的身子时好时坏,天气暖和时能坐在门口晒太阳,跟路过的街坊唠两句;一到阴雨天就咳得厉害,蜷在炕上不想动。铁雄每天早上都往他炕头塞个热红薯,是小花特意多烤的,软乎乎的好消化。“哥,今天编了个小竹凳,你试试?”铁雄把新做的竹凳往炕边放,矮矮的,刚好够坐着穿鞋,“腿上编了花纹,不硌得慌。”张伟摸了摸凳面,纹路溜光水滑:“你这手艺,能当饭吃了。”
入夏时,镇上的洋货铺又进了新样式的铁架子,有人来劝铁雄:“别守着竹编了,进点洋货卖,赚钱快。”铁雄摇摇头:“竹器有竹器的好,夏天坐着凉快,装东西透气,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丢不得。”他反倒琢磨着编了批竹躺椅,椅面编得松快,躺上去能看见天,镇上的教书先生见了,一下子订了五个,说在院里乘凉看书正好。
小花把赚来的钱攒起来,在铺子后头圈了块地,种上了竹子。“自己种的竹子编起来顺手,”她给竹子浇水时跟铁雄说,“等长粗了,给念竹做个新竹马,比二柱子家的结实。”念竹在旁边听了,举着竹蜻蜓喊:“要带翅膀的!能飞的!”铁雄笑着应:“行,给你编个带翅膀的马,比老驴跑得快。”
那年秋天,张伟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铁雄早年编的小竹鱼。铁雄给张伟编了个竹棺,外面缠满了紫藤花,是小花采的,说张伟这辈子喜欢清静,也该带点颜色走。送葬那天,二柱子的老驴也来了,耷拉着脑袋,像知道少了个老熟人。念竹拉着铁雄的手问:“大伯去哪了?是不是去编竹器了?”铁雄摸着儿子的头,喉咙发紧:“嗯,去天上编了,编个大竹篮,装星星呢。”
张伟走后,铁雄像变了个人,话少了,但编竹器更用心了。他把张伟留下的那床鸳鸯被面改成了念竹的小褥子,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小花一针一线缝的。“你大伯看着呢,”铁雄夜里给念竹盖被子时说,“咱得好好过日子,别让他惦记。”小花在旁边点头,往他手里塞了块柿饼,是去年晒的,甜霜还厚厚的。
念竹十岁那年,能帮着看铺子了,有人来买竹器,他能准确报出价钱,还会说:“我爹编的,保准用十年。”有回李婶来买竹筐,笑着逗他:“你爹编的筐,比你娘做的饼还香?”念竹一本正经地说:“都香!筐装饼,更香!”惹得满铺子人笑,铁雄站在院里编竹器,听着儿子的话,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开春时,小花又生了个闺女,眉眼像朵小桃花,铁雄给她取名叫“竹丫”。他编了个竹摇篮,上面缠满了小槐花,摇起来“咯吱咯吱”响,竹丫躺在里面,小手抓着槐花穗子笑。念竹放学回来,就趴在摇篮边看妹妹,给她唱铁雄教的编竹歌:“一根篾,两根条,编个筐儿装年糕……”
铁雄的竹编铺子名气越来越大,连外乡都有人来订。他却没扩大生意,每天就编那么些,剩下的时间陪竹丫晒太阳,看念竹写作业。小花把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账本记得比当年更清楚,只是偶尔会对着张伟的空座位发呆,然后叹口气,往铁雄的茶缸里添点热水。
有天傍晚,铁雄坐在院里编竹席,念竹在旁边写毛笔字,写的是“竹报平安”。铁雄瞅着那四个字,突然说:“等你再大点,爹教你编竹器,不用干别的,能守住这手艺就行。”念竹抬起头,手里还攥着毛笔:“那我给妹妹编个小花篮,比爹编的还好看。”铁雄笑了,往他手里塞了根细篾:“好,爹等着。”
月光淌进院里,落在竹丫的摇篮上,落在念竹的字纸上,也落在铁雄手里的篾条上。他慢慢编着,篾条在他手里像活了一样,弯出温顺的弧度。小花端着晚饭出来,喊他们吃饭,声音在月光里软软的。铁雄放下篾条,看着屋里亮着的灯,心里踏实得很。
这日子啊,就像他编了一辈子的竹器,不用多花哨,结实、暖和,装着一家老小的吃喝笑闹,就够了。风穿过竹林,“沙沙”地响,像谁在哼着老调子,温柔得很。
竹丫长到三岁,成了个小尾巴,总跟在铁雄屁股后头,手里攥着半截细篾条,嘴里嘟囔着“编花花”。铁雄编竹筐时,她就蹲在旁边捡碎篾,攒多了往小花纳的鞋底里塞,说是“给妹妹垫棉花”——她总把自己当姐姐,其实念竹比她大十岁,早能帮着看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