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决定了青山堡未来命运的高级别内部会议结束后，一种混杂着兴奋与迷茫的奇特气氛，便开始在镇北营的核心圈子之中悄然弥漫。
向北，通往草原！
向南，打通关内！
顾昭大人那两句如同惊雷一般振聋发聩的战略宣告，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热血沸腾！
但当最初的激动渐渐冷却下来后，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便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 路该怎么走？
无论是那片部落林立、人心叵测的蒙古草原，还是那道壁垒森严、关卡重重的明朝边墙，对于他们这些常年被困守在卫所体系之内的军人而言，都像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充满了致命危险的黑暗世界！
在这样的世界里，仅仅依靠锋利的刀刃与过人的武勇，不仅无法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能够稳定输血的商路，反而更有可能因为自己的莽撞与无知，而瞬间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他们需要一种全新的武器。
他们需要一种特殊的人才！
三天后。
镇北营的校场上，寒风依旧凛冽如刀。
数百名刚刚经历了扩编，并且从全堡青壮之中优中选优挑选出来的镇北营士兵，正身姿挺拔地肃立在漫天风雪之中，等待着他们的最高长官顾昭的训话。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经历过那场血腥清洗的绝对忠诚的勇士！
他们的眼神之中充满了对顾昭近乎狂热的崇拜！
他们以为今天将要进行的会是一场关于武艺或者军阵的严苛考核。
然而当顾昭身披着黑色大氅，如同一杆刺破风雪的标枪般出现在点将台之上时，他所宣布的第一道命令，便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错愕！
“今天我要的不是你们之中最能打的！”
顾昭那冰冷的、充满了穿透力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我也不是要你们之中最勇猛的！”
“我只要 —— 最机灵的！”
“我需要一双能够在黑暗之中看穿一切的眼睛！我需要一个能够在刀尖之上左右逢源的头脑！我需要一张能够把死人都说活过来的嘴巴！”
“现在，考验开始！”
顾昭的话音刚落。
所有早已习惯了用肌肉和武器来解决问题的士兵们尽皆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根本没能理解他们这位向来杀伐果断的主帅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而考验也以一种让他们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展开了。
第一场考验考的是 —— 观察力！
顾昭并没有出任何题目。他只是让所有的士兵在这个他们每天都要来回操练无数遍的、看似平平无奇的校场之上自由走动，去寻找 “任何你们觉得不寻常的东西”。
大部分的士兵都如同无头的苍蝇一般在校场之上茫然地来回踱步。他们习惯了去寻找那些显而易见的敌人与陷阱，却从未留意过自己脚下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身材极为瘦小的身影却脱离了人群，如同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开始在校场的边缘地带低着头四处逡巡。
他名叫侯三。
是一个刚刚才加入镇北营不久的新兵。因为身材瘦弱、其貌不扬，在这群普遍身强力壮的军汉之中显得格外不起眼。
只见他先是在马厩的拴马桩附近用手指捻起了一撮黏在木桩裂缝之中的、微微泛黄的马毛，放在鼻子下面仔细地闻了闻。
随后他又走到了堆放粮草的角落，从雪地之中刨出了一枚早已被踩得有些变形的、带着奇特花纹的铜钱。
最后他甚至趴在了地上，从一块被翻开的青石板的缝隙之中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出了一粒比米粒还要小上几分的、顶端带着一抹淡淡紫色的 —— 草籽！
当一炷香的时间结束之后。
所有人两手空空，只有这个名叫侯三的瘦小士兵将他找到的三样东西恭恭敬敬地呈到了顾昭的面前。
“说出你的名堂。” 顾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侯三抬起头，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如同老鼠一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与他那瘦弱身材完全不相符的精明光芒！
“回大人！这撮马毛粗硬且短，带着一股很浓的膻味，不是咱们大明的战马，而是草原上蒙古矮脚马的！这种马耐力好能负重，最适合长途贩运的商队！”
“这枚铜钱小人以前在关内见过！不是咱们大明的制钱，而是鞑靼人自己仿造私铸的，价值比咱们的铜钱要低得多！他们经常用这种钱来骗那些不懂行情的客商！”
“而这粒草籽名叫‘紫顶草’，只有在过了野狐岭以北的深草甸子里才能长出来！咱们青山堡附近根本就没有！”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起头无比肯定地对顾昭说道：
“所以小人斗胆猜测！就在不久之前，肯定有一支来自草原深处的蒙古商队曾经偷偷地来过咱们青山堡！而且他们还跟咱们堡里的人做过交易！”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就连站在顾昭身旁的王五和石铁生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顾昭的眼底则是第一次闪过了一抹不易察测的欣赏！
没错！这些看似毫不起眼的痕迹正是他故意让人提前布置下的！而侯三不仅全部都找了出来，更是举一反三精准地推断出了背后所隐藏的全部信息！
第二场考验考的是 —— 应变能力！
顾昭让侯三站到校场中央，而他自己则脱掉了象征着身份的黑色大氅，换上了一件普通的皮袄，大马金刀地走到了侯三的面前。
那一瞬间，顾昭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沉稳如山的镇北营主帅，而是变成了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狠、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蛮不讲理的匪气的 ——“刁蛮客商”！
“小子！就是你！昨天是不是你卖给老子一袋粮食？！老子今天回去一看，上面都是好的，下面他娘的全是沙子！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今天要是不赔老子十倍的价钱，老子就拆了你们这破店！”
顾昭一边怒吼着一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就揪住了侯三那瘦弱的衣领，将他提得双脚都离开了地面！
周围的士兵们看到这一幕全都紧张得握紧了拳头！他们知道这是大人在演戏！但是大人身上所爆发出来的那股如同实质般的杀气，依旧让他们感到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换做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面对这种赤裸裸的讹诈与挑衅，恐怕早就已经一拳挥上去了！
然而被提在半空之中的侯三，那张因为缺氧而涨得有些通红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愤怒与慌乱！
他竟然笑了！
而且笑得比谁都还要谄媚！还要孙子！
“哎呦！爷！爷！您息怒！您息怒啊！这…… 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误会啊！”
他一边艰难地喘着气一边用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飞快地说道。
“爷！您先把我放下来！您看您是什么身份？是走南闯北的大掌柜！小人算个什么东西？就是店里一个跑腿的伙计！您要是今天跟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动了手，那岂不是有损您老的威名？！”
“您先消消气！咱们有话好好说！这粮食要是真的有问题，那别说十倍！就算是二十倍！我们掌柜的也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那一番软中带硬、既给足了对方面子又悄无声息地将皮球踢给了 “掌柜” 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就连刻意刁难的顾昭听完之后都感觉自己那一身早已酝酿到顶点的 “匪气”，就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之上，根本无处发泄！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侯三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却依旧满脸堆笑地想要爬起来为顾昭拍打身上的灰尘。
考验结束了。
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
当天深夜，守备府书房之内。
烛火摇曳。
侯三一脸忐忑不安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之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不知道这位喜怒皆不形于色的年轻主帅将自己单独叫到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顾昭并没有让他起身。
他只是将一杯早已沏好的热茶缓缓地推到了侯三的面前，用一种仿佛能够看穿人心的平静目光注视着他。
“侯三，我不管你以前在关内是干什么的。是坑蒙拐骗的小混混，还是偷鸡摸狗的无赖。”
“但是今天，你的本事我看清楚了。”
“现在，我给你一个能够让你将这些‘歪才’光明正大地施展出来的机会！”
顾昭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侯三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从今天起，我要在镇北营之内成立一个全新的部门 ——‘商情司’！”
“这个部门不归任何人管辖！只对我一人负责！”
“而你，侯三，就是这‘商情司’的第一任 —— 司长！”
“你的任务不是打仗！不是杀人！而是 —— 做生意！”
“我要你用尽你的一切手段！无论是明的还是暗的！去给我搞来我们现在最急需的东西！”
“钱！粮食！战马！以及比这些都更加重要的 —— 情报！”
“轰 ——！”
顾昭的这番话就如同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地劈在了侯三的脑海之中！让他整个人都彻底懵住了！
他从未想过！
他做梦都未曾想过！
自己那些从小就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学会的、上不了台面的、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歪门邪道”，有朝一日竟然会被这位手握着生杀大权的顾大人如此看重！
甚至还专门为自己成立了一个全新的部门！让自己去当什么 “司长”？！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与狂喜如同山洪海啸一般，瞬间便淹没了他的心脏！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一刻，侯三对于这句话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
“扑通！”
他重重地将自己的额头磕在了那冰冷的、坚硬的青石地板之上，发出了沉闷的巨响！
他那瘦弱的身体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大人！大人看得起小人！小人…… 小人这条不值钱的烂命，从今往后就是您的了！”
“您让小的往东，小的就绝不往西！您让小的去死，小的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顾昭静静地看着这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献给自己的小人物，眼神却依旧如同寒冰般冷静。
“很好。”
“我会给你最大的自主权！我也会给你最好的装备和人手！”
“但是，你给我记住一句话！”
他缓缓地蹲下身凑到侯三的耳边，用一种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冰冷一百倍的语气轻声说道：
“你通过‘商情司’所赚来的每一个铜板，都必须要一文不差地给我入公账！”
“如果要是让我发现你敢中饱私囊……”
“你的下场会比刘成还要惨上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