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彰义门外那片日渐嘈杂、混乱不堪的大明勤王军营地截然相反,后金的中军大帐周围,呈现出一种冰冷而高效的秩序感。
身披重甲的巴牙喇护军,如同沉默的雕像,护卫着大汗的营帐,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因前夜失利而带来的沮丧,只有一种被压抑得更深的杀气。往来传递军令的戈什哈(侍卫)脚步迅捷而无声,整个庞大的营区,除了战马偶尔的嘶鸣和兵器甲胄碰撞的沉闷声响,安静得令人心悸。
这便是皇太极治下的军队,一架被绝对权威和严明军纪驱动的、精密而冷酷的战争机器。
大帐之内,温暖的炭火驱散了冬日的严寒。皇太极并未身着沉重的甲胄,只穿了一件镶着 чepho-6ypar лnca 边的锦袍,正盘腿坐在铺着厚实虎皮的坐垫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细腻温润的和田玉。他的面前,跪着几名刚刚从明军营地附近潜回来的探子,他们的衣着与普通的汉人难民毫无二致,但眼神中的精光却暴露了他们真实的身份。
“……大汗,奴才亲眼所见,那宣大总督满桂的兵马,为了一处水源,便敢与那顾昭的镇北军拔刀相向。若非镇北军克制,早已血溅当场。”
“还有那山西、保定来的兵,简直就是一群叫花子,入营不思备战,却为了几石粮米械斗,自相残杀。其营地更是杂乱无章,毫无防备,夜间连巡逻的哨岗都凑不齐数。”
“城内传来的消息也是如此,崇祯皇帝一日连下数道圣旨,催促各路援军出战,可那些总兵互相推诿,谁也不肯当这个出头鸟。唯有那顾昭的镇北军,营盘稳固,军纪森严,如铁桶一般,与周遭明军格格不入。”
探子们将连日来观察到的情报,事无巨细地一一禀报。他们每说一句,站在皇太极身旁的范文程,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便多了一丝了然的笑意。
待探子们退下后,皇太极才缓缓地将手中的玉佩放下,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并没有因为听到敌人内乱而露出狂喜,反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平静中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轻蔑。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首席智囊范文程,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冷冽的弧度。
“文程,你看,”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这便是大明。朕一直以为,它的根基虽已腐朽,但枝干尚能支撑。如今看来,朕是高估它了。”
他站起身,踱步到巨大的堪舆图前,目光扫过那代表着各路勤王军的凌乱标记,缓缓说道:“明朝之败,非败于兵不利,甲不坚,而是败于人心不齐,各怀鬼胎。一个皇帝,猜忌自己的边关大将;一群将领,不思为国尽忠,却只图保全实力,甚至妄想在国难之中分一杯羹。朕原以为,要啃下这北京城外的硬骨头,还需费一番手脚,甚至要准备承受不小的伤亡。没想到啊,他们自己竟将这天大的破绽,争先恐后地送到朕的面前来了。”
范文程躬身一笑,应和道:“大汗圣明。顾昭虽是一时俊杰,以雷霆手段挫我军锐气,又行攻心之计,稳住了京师士气。奈何,他终究只有一人,一支军队。他可以管住自己的镇北军,却管不住这一群自私自利的豺狼。一个清醒的人,淹没在一群疯子之中,非但救不了别人,反而会被一同拖入深渊。如今明军看似人多势众,实则已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这正是我大金一举将其歼灭的最好时机。”
“说得好。”皇太极眼中精光一闪,“既然他们自己不肯团结,那朕就帮他们一把,给他们一个不得不‘团结’起来的理由。”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堪舆图上,北京城那巍峨的轮廓之上。
一道道清晰而致命的命令,从他的口中发出,整个后金大营这架战争机器,瞬间开始围绕着他的意志高速运转起来。
“传朕旨意!命阿巴泰、阿济格领镶蓝旗、镶白旗主力,猛攻京师广渠门!”
“命多尔衮、多铎领正白旗、正黄旗主力,佯攻左安门!”
“所有红夷大炮、将军炮,全部给朕推上去,对着城墙日夜不停地轰!声势要做得越大越好,要让城里的崇祯皇帝以为,朕明日就要破城了!”
一连串的命令,都围绕着京师的南面和东面城墙展开。广渠门、左安门等地,历史上就是北京城防相对薄弱的环节。皇太极的部署,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一个急于求战、意图强行攻破城池的疯狂举动。
范文程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他知道,这看似狂风暴雨般的猛攻,都只是障眼法。真正致命的杀招,隐藏在那个被刻意忽略的地方。
果然,在下达了一系列猛攻的命令之后,皇太极话锋一转,手指缓缓地移到了地图的北面——德胜门。
那里,正对着顾昭、满桂等主要勤王兵马的驻扎地。
“至于德胜门……”皇太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传令下去,德胜门方向,我大金兵马后撤五里,只留少数哨骑监视,不必做任何攻击姿态。”
“围三缺一!”范文程心中瞬间闪过这个经典的兵法计策,但他知道,大汗的计谋,比这四个字要毒辣得多。这已经不是阴谋,而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阳谋!
皇太极似乎看穿了范文程的心思,他冷笑道:“朕就是要给他们留出这个巨大的缺口。朕在南边打得越狠,城里的崇祯皇帝就会越惊恐。人在极度的恐惧之下,会不顾一切地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而德胜门这个巨大的‘缺口’,就是朕递给他的那根稻草。”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他会认为,这是朕兵力不足,或是主攻方向的疏漏,是城外援军切入战场的最佳突破口。他会严令城外的满桂、顾昭等人,从德胜门方向主动出击,与我军决战,以解南城之围。”
“而城外那些总兵,尤其是那个有勇无谋的满桂,连日来被顾昭压了一头,心中早已不忿,又急于在皇帝面前抢下勤王首功。见到如此‘良机’,岂有不倾巢而出的道理?”
皇太极的计谋,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每一个节点都精准地扣在了人性的弱点之上。
他利用了崇祯皇帝的恐惧与急躁。
他利用了满桂等将领的贪功与傲慢。
他甚至利用了顾昭所面临的“猪队友”困境——在皇帝的严令和众将的裹挟之下,即便顾昭看穿了这是陷阱,恐怕也独木难支,不得不随着大流一同出战。
他要做的,就是用佯攻制造巨大的压力,逼迫这群本就离心离德的明军,主动放弃他们唯一的优势——营寨和防御工事,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德胜门外那片最适合八旗铁骑驰骋的广阔平原之上。
到那时,他将亲自率领最精锐的正黄、镶黄两旗主力,在这片他亲自选定的战场上,给予这些乌合之众以毁灭性的打击。
他要将这场战争的主动权,从顾昭的手中,重新、并且是牢牢地夺回来!
“传令下去,”皇太极最后发出了总攻的号令,声音在帐内回荡,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明日拂晓,大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