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昭跟随着锦衣卫的仪仗,穿过午门,踏上那条通往紫禁城核心的漫长御道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嫉妒、或敬畏的目光,正从宫墙内外,投射到自己的身上。
他没有理会这些。
自他决定筑起京观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成为了这盘乱世棋局中,一个再也无法被忽视的棋手。今日,他便是要来见一见这帝国棋盘上,那位最大的执棋者。
他没有换下那一身在德胜门外浴血奋战过的玄铁战甲。甲胄上的血迹,早已凝固成了暗红色的斑驳,几处被箭矢和兵刃划破的口子,依旧狰狞。他甚至没有佩戴任何象征官阶的饰物,只是腰悬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制式军刀,就这么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了帝国权力的中心。
召见的地点,设在了武英殿前的平台上。
这里,是崇祯皇帝最常召见臣工、议论军国大事的地方。汉白玉的栏杆,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温润而肃穆的光泽。平台之上,崇祯皇帝身着一身略显陈旧的衮龙常服,面带一丝病态的潮红,正襟危坐。他的身旁,侍立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和几位内阁重臣,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当顾昭那身带着浓烈血腥与硝烟气息的战甲,与这片庄严、肃穆、一尘不染的汉白玉平台,形成鲜明视觉冲击的那一刹那,整个平台之上的空气,仿佛都为之一凝。
“臣,镇北将军顾昭,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有像其他打了胜仗的将领那般,一见到天子便痛哭流涕、赌咒发誓地表忠心。顾昭只是平静地,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军礼。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水,不卑不亢地,迎向了龙椅之上,那道审视着自己的、属于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目光。
这份超乎寻常的冷静与从容,反而让崇祯皇帝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浓厚的欣赏。
他抬了抬手,声音因激动而略带沙哑:“顾爱卿,平身!来人,赐座!”
“谢陛下!”顾昭站起身,却并未落座,而是依旧笔直地站立在平台中央。
“顾昭,” 崇祯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德胜门外一战,你以三千疲敝之师,力挫数万建奴精锐,斩首三千余,保我京师不失,此乃不世之奇功!朕心甚慰!今日召你前来,就是要当面问你,你想要什么赏赐?官职?朕可以让你官复原职,甚至让你入主五军都督府!封爵?朕可以让你裂土封侯,光宗耀祖!只要你开口,朕,都可以给你!”
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天子一言九鼎的气势。平台之上的几位大臣,无不面露惊容。如此封赏,对于一个边镇武将而言,已是旷古绝今的恩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昭的身上,他们想看看,这个一夜之间声名鹊起的年轻人,将会如何选择。
然而,顾昭的回答,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他向着崇祯,深深地躬身一揖,朗声说道:“陛下天恩浩荡,臣,感激涕零!然,京师之围虽解,建奴主力未灭,辽东国土未复,天下万民,尚在水火之中。臣,不敢受此封赏!”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与炽热:
“陛下,臣不要官,不要爵。臣今日斗胆面圣,只想要为我大明,求三样东西!或者说,臣想为我大明,献上‘镇北三策’!”
崇祯的瞳孔,猛地一缩。
“镇北三策?说来听听!”
“是!”顾昭沉声应道,“此三策,分别为:以器强兵、以利养兵、以学育兵!”
他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便直接抛出了自己的第一策。
“敢问陛下,此乃何物?”
他从身后的亲卫手中,接过三杆用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体,亲自呈了上去。王承恩小心翼翼地接过,当着崇祯的面,将布匹层层揭开。
三杆火铳,并排躺在托盘之上。
“陛下请看,” 顾昭指着第一杆,那杆做工粗糙、连枪托都带着毛刺的火铳说道,“此乃臣从建奴尸首上缴获的火绳枪,乃是他们仿我大明旧式所制,粗制滥造,不堪一击。”
他又指向第二杆,那杆看起来稍好一些,却也同样结构老旧的火铳:“此乃臣从京营武库之中,所见之制式火绳枪。做工尚可,然其形制,已是数十年未有精进。”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了第三杆,那杆通体闪烁着金属光泽、结构精密、充满了力量感的燧发枪之上!
“此,乃我镇北军,现今所用之‘镇北元年式’燧发枪!”
顾昭的声音,陡然拔高:“臣请陛下,准臣当场演示,三枪之别!”
“准!” 崇祯早已被勾起了全部的好奇心。
顾昭的亲卫,立刻上前,开始操作。
第一杆后金火绳枪,点燃火绳,装填弹药,整个过程繁琐无比,足足花了一分多钟,才勉强完成击发,那铅弹飞出五十步,便已是摇摇晃晃,不知落向了何处。
第二杆京营火绳枪,过程相似,速度稍快,精度略好,但也仅此而已。
而当那名亲卫,拿起第三杆燧发枪时,画风突变!
只见他,立正,开仓,倒火药,入弹丸,合仓,举枪,瞄准,扣动扳机!
“砰!”
一声清脆的爆响,远在百步之外的靶子,应声而碎!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短短二十息!
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亲卫拿起一个水壶,模仿着雨天,将水浇在了三杆枪的火门之上。前两杆火绳枪的火绳,瞬间被浇灭,彻底成了烧火棍。唯有镇北军的燧发枪,只是轻轻一甩,再次举起,扳机扣动,依旧是“砰”的一声,弹丸精准命中!
鲜明得近乎残酷的对比,让崇祯皇帝和几位大臣,看得是触目惊心,瞠目结舌!
顾昭趁热打铁,高声奏请:“此,便是臣之第一策——‘以器强兵’!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大明并非无能工巧匠,亦非无犀利火器之传承,然兵部、工部、内府三方掣肘,标准不一,贪腐横行,以致利器蒙尘!臣恳请陛下,成立一个独立于各部之外,由国家主导的‘军械总局’,专司新式火器之研发、生产与标准化!由孙元化孙抚台这等精通西学的技术官僚总领,以我镇北军之标准,为蓝本,为我大明,打造一支全新的、用火器武装到牙齿的军队!”
“好!” 崇祯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激动得满脸通红,“准了!”
顾昭心中一喜,接着呈上了第二策。
“臣之第二策,‘以利养兵’!”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陛下可知,为何我大明边军,战力日衰?根子,便在一个‘利’字!军饷拖欠,军屯败坏,将校克扣成风,士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试问,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有战心?!”
这番话,大胆而又直白,几乎是揭开了大明军事体系最血淋淋的遮羞布。几位大臣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此乃臣在青山堡,试行之‘军功授田’与‘计件薪酬’制度的详细章程。” 顾昭将册子高高举起,“在青山堡,凡兵士,皆有底薪,杀敌立功,更有赏钱!凡战死者,其家小由军中供养,子女入学,分文不取!伤残者,亦有荣军农场,可安度余生!如此,士卒方知,为谁而战,为何而战!臣恳请陛下,在京畿附近,划出一块试点区域,准许臣推行此法,为我大明,打造一个能自给自足、兵民一体、战时为兵、闲时为民的新式军镇样板!”
崇祯接过那本册子,只是草草翻了几页,那一个个详实的数据,和清晰的奖惩条例,便让他感到一阵心潮澎湃。他仿佛看到了一支全新的、充满了活力与希望的军队,正在向他走来。
“准!” 他再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朕给你地,给你人!朕要亲眼看看,你这个样板,能做成什么样子!”
连续两个“准”字,让顾昭的心,彻底定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这位年轻帝王,最关键的信任。
他抬起头,迎着崇祯那充满了期盼的目光,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策。
“陛下,器物之利,钱粮之足,终究只是外物。强兵之根本,在于人。臣之第三策,便是‘以学育兵’!”
“如今之军士,大都不识字,不懂算数,莫说操作复杂的火器,便是连基本的战术地图,都看不明白。将官之中,亦多是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之辈。长此以往,我大明之军,与建奴之悍匪,又有何异?”
“臣恳请陛下,下旨成立‘大明武学堂’!凡军中优秀子弟,皆可入学。此学堂,不仅要教授骑马射箭、排兵布阵之法,更要教授他们识字、算数、几何、地理等基础之学!为我大明,培养出一代又一代,既有悍勇之体魄,又有智慧之头脑的新式军官与士官!如此,方能薪火相传,保我大明江山,百代不衰!”
当顾昭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时,整个武英殿平台,已是鸦雀无声。
崇祯皇帝,呆呆地坐在龙椅之上。
他听得,是如此如醉。他从未听过,有任何一个将军,能将建军、强军的方略,说得如此系统,如此清晰,如此……振聋发聩!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武夫,这是一个胸怀天下,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帅才!国士!
他感觉,自己那颗被辽东战事,被朝堂党争,折磨得早已千疮百孔、冰冷麻木的心,在这一刻,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岩浆!
他仿佛看到了,在那片被后金铁蹄蹂躏的辽东大地上,一支支装备着犀利火器、将士用命、军官精通战术的大明新军,正在重新崛起!
他找到了!他终于找到了,那把能够带领他,带领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走出困境,重现辉煌的……钥匙!
“好……好一个‘镇北三策’!”
崇祯霍然起身,在大殿之上来回踱步,激动得难以自持。他指着顾昭,对着满朝文武,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高声说道:
“朕今日,方知我大明,尚有擎天玉柱,架海金梁!顾爱卿,你的前两策,朕,全都允了!这第三策,干系重大,你立刻给朕写成详细的折子,朕要在朝堂之上,与诸卿,共商此事!”
阳光,穿过云层,照耀在这位年轻的帝王,和那位同样年轻的将军身上。
一场决定了帝国未来数十年走向的平台召对,至此,落下了帷幕。
而一个属于将军的“强国梦”,也自这一刻起,开始与整个帝国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