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崇祯皇帝那一声夹杂着极度愤怒与失望的咆哮,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朝臣的耳边,也暂时压下了那股汹涌的弹劾浪潮。然而,当震惊褪去,一种更深层次的暗流,却在朝堂之下涌动。没有人是傻子,那本账册的内容固然触目惊心,但对于那些早已将身家性命与江南士绅集团捆绑在一起的官员来说,承认这本账册的真实性,就等于承认自己的同伙是叛逆,甚至是自掘坟墓。
于是,短暂的死寂之后,更加激烈而隐晦的反扑,开始了。他们不再直接为“水匪”辩护,而是将矛头对准了这本账册的“来历”与“真伪”,企图用文官集团最擅长的程序游戏,将这盆足以致命的脏水,消弭于无形。
“陛下!此账册来历不明,恐是顾昭为脱罪而伪造之物,焉能以此为凭,定下通天大案?” “臣附议!自古以来,定罪需人证物证俱全,需三司会审。如今仅凭一本孤册,便要将江南士林与‘叛逆’挂钩,此举,与当年阉党之酷烈,何其相似?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啊!”
温体仁更是老奸巨猾,他立刻顺着这个话头,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陛下圣明!老臣绝不相信江南的读书人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必是顾昭那武夫,矫诏行事,滥杀无辜之后,心虚畏罪,才伪造此等证物,以图蒙蔽圣听!请陛下速派朝廷钦差南下,彻查此事,将事情原委调查清楚,还江南士子一个清白!”
他这一番话,看似公允,实则歹毒无比。派钦差?派谁去?派去的钦差,只要到了江南地界,便会立刻陷入江南士绅集团用金钱、美色和人情编织的天罗地网之中。调查,只会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扯皮,最终的结果,必然是不了了之,而顾昭大军南下的黄金时间,也将被彻底耗尽。
崇祯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那一张张“义正辞严”的脸,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与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缓缓淹没。他手中有刀,有证据,有理智,却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潭,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让自己陷得更深。他明白了,这些臣子,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在乎那个盘根错节的体系是否稳固。
那一夜,崇祯失眠了。
乾清宫的暖阁内,灯火通明。年少的皇帝,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那份文采斐然的《为江南百姓泣血请命书》,旁边,则放着那本血迹斑斑、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秘密账册。一边,是天下文胆的声讨,是汹涌如潮的“民意”,是祖宗传下来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祖制;而另一边,是血淋淋的背叛,是致命的阴谋,是京师城内日益告急的粮仓,和数以万计嗷嗷待哺的军民。
这是他即位以来,所面临的最痛苦,也最深刻的一次抉择。他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了两半,一个声音告诉他,要隐忍,要顾全大局,要维持朝堂的稳定,不能因为一个武将,而与整个士大夫阶层为敌,那将动摇国本。而另一个声音,则在他心中疯狂地咆哮,告诉他,退让,就是死亡!就是对那些蛀虫的纵容!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帝国,被他们一口一口地啃噬干净!
就在他痛苦挣扎,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之时,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万岁爷,夜深了,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不知何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已经端着一碗参茶,悄无-声地站在了他的身边。这位从崇祯一登基,就陪伴在他左右,帮他铲除阉党,一路走到今天的老仆,眼神中充满了担忧。
崇祯接过茶碗,却没有喝,只是呆呆地看着摇曳的烛火,喃喃自语道:“承恩,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为了漕运,为了些许钱粮,竟惹得天下的读书人,都视朕如仇寇……”
王承恩佝偻着身子,将声音压得极低,用一种只有主仆二人才能听见的语气,缓缓说道:“万岁爷,奴才,是个没读过书的粗人,不懂什么叫文脉,也不懂什么叫大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用一种最朴素,却也最直击人心的话语,继续说道:“奴才只知道,当年建奴打到京城城下的时候,是顾侯爷带着他的兵,守住了德胜门,没让那些鞑子冲进来。后来,顾侯爷去了山西,那些闹得朝廷焦头烂额的流寇,就平息了,朝廷的库房里,也第一次有了能见底的银子和粮食。”
“现在,”王承恩的目光,落在了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到京城万家灯火背后的焦虑,“京城里的粮价,一天一个样,城外的难民,一天比一天多。户部的官老爷们,每天都在哭穷,说粮仓就要空了。奴才寻思着,再不想办法把南方的粮食运上来,恐怕……不等建奴再打过来,这京城里头,自己就要先乱了。”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崇祯的心上。
“那些文官老爷们,”王承恩最后总结道,“他们的文章写得是真好,可再好的文章,也变不出哪怕一粒米来,填不饱一个饿着肚子的士兵啊。”
文章变不出粮食…… 文章变不出粮食!
这句话,如同一道刺眼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崇祯脑中所有的迷雾与纠结!他陡然间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都被那些冠冕堂皇的词藻,被那些所谓的“大义”、“人心”和“祖制”,给死死地束缚住了!
国家危亡之际,社稷将倾之时,所有的一切,在“粮食”这两个最基本,也最沉重的字眼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虚伪和不值一提!没有粮食,军队就会哗变;没有粮食,百姓就会造反!到那个时候,什么文脉,什么人心,都将化为乌有!而他这个皇帝,也将成为真正的亡国之君!
那一刻,崇祯眼中的迷茫与痛苦,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冷冽。他不再是一个受制于文官集团,在各方势力中寻求平衡的皇帝,他要做一个手握屠刀,决心依靠强力孤臣,来砸碎这个腐朽旧秩序的君主!
第二天的朝会,当温体仁等人故技重施,再次以“调查真伪”、“安抚人心”为名,要求召回顾昭时,他们迎来的,是崇祯皇帝的雷霆之怒。
崇祯皇帝一言不发地走上龙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猛地抓起御案上那本血迹斑斑的账册,走下丹陛,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内阁首辅温体仁的面前。
在温体仁惊愕的目光中,崇祯将那本账册,狠狠地摔在了他的脸上!
“看看!你们都给朕好好看看!”崇祯指着散落一地的账册,第一次在朝堂之上,发出了近乎咆哮的声音,“这就是你们口中,被顾昭诬陷的‘良民’!这就是你们哭着喊着,要朕去安抚的‘江南人心’!”
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温体仁的鼻子上,眼神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他们勾结水匪,凿沉朕的粮船!他们刺杀朝廷的税监!他们 hoarding a large amount of grain,意图饿死朕的边关将士,饿死朕京城的子民!而你们!”
他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扫过底下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官员。
“你们此刻,还在为这群与叛逆无异的国贼说话!还在用那套虚伪的言辞来欺瞒朕!朕倒是要问问你们,你们的心,到底在哪一边?!你们的俸禄,到底是朕给的,还是江南那些盐商、丝商给的?!”
整个金銮殿,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崇祯皇帝因为愤怒而急促的喘息声。
最后,他走回龙椅,转身,面向全体朝臣,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做出了他最终的裁决:
“传朕旨意!镇北侯顾昭南下,所有行动,皆是奉朕之密旨,为的是彻查漕运贪腐、通敌叛国之大案!朕,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杀人也好,放火也罢!”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声音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朕只要看到,满载着粮食的漕船,安安稳稳地抵达通州!从即日起,谁敢再上书言说阻挠之事,便与这账本上的逆贼同罪!一体论处!”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这是宣告,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红线。崇祯皇帝,用他最决绝的方式,亲自为顾昭南下的所有行动,进行了最终的授权,也彻底扫清了政治上的一切障碍。
自此,剑已出鞘,再无回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