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前的献俘仪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北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政治湖泊之中,激起的余波,久久未能平息。然而,就在外界还在纷纷议论着那千万两白银的去向,以及顾昭那如日中天的圣眷之时,这场风暴的中心——新晋的镇北侯府,却在夜幕降临之后,展现出了一种与外界喧嚣截然不同的热烈与庄重。
侯府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场精心安排的夜宴,正在这里举行。这并非一场为了庆功的普通宴席,而是一场新旧势力的交接,一次未来权力版图的秘密“瓜分”。
前来赴宴的客人,每一位都经过了顾昭的深思熟虑。他们,是这个帝国中被压抑、被排挤,却又心怀抱负、掌握着真正力量的“少数派”。
军方的代表席位上,坐着的是以辽东宿将赵率教为首的几位将领。他们大多是袁崇焕的旧部,在袁督师含冤而死后,备受排挤,空有一身战功却报国无门。在他们身旁,则是几位在京营整顿中,凭借着卓越的军事才干,从底层被提拔起来的、非勋贵出身的少壮派军官。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顾昭的感激与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他们,代表着大明军队中最渴望建功立业,也最痛恨腐朽勋贵集团的一股新生力量。
文官的席位上,则是一番别样的风景。没有内阁大学士,没有六部尚书,在座的,只有几位面容清瘦、眼神中带着一丝落寞与傲骨的“清流”官员。他们或是在科举中名列前茅,却因不愿依附于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温体仁而被打压排挤;或是才华横溢,却因出身寒门而始终无法进入权力的核心圈层。他们,是这个文官体系中的“失意者”,却也是最渴望改变现状,实现心中政治理想的一群人。
与他们同席的,是以孙元化为首的技术官僚们。这些来自军械总局和工部的官员,个个不善言辞,但谈论起火炮的口径、冶炼的配方、乃至水利工程的图纸时,双眼便会放出灼人的光芒。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务实的改革者,却长久以来,因为“奇技淫巧”的偏见,而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与资源。
而在整个宴会厅最尊贵的位置上,赫然坐着一位身穿锦袍,面容白净,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东厂提督的王承恩。他是崇祯皇帝最信任的心腹,是皇帝安插在所有权力场合的“眼睛”与“耳朵”。他的出席,本身就代表着皇帝对这场宴会的默许,乃至是支持。
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厅中热烈的气氛达到了顶点时,作为主人的顾昭,缓缓站起了身。他没有端起酒杯,而是用一种平静却充满了力量的目光,环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喧闹的宴会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位年轻得过分的侯爷身上。
“诸位同僚,诸位将军,”顾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今夜,将诸位请来,并非为了庆贺我顾昭个人的一点微末功劳。南下之行,所得的每一两银子,所签订的每一份条约,其功,皆在陛下之神武,在诸位同仁的戮力同心。”
他先用一番滴水不漏的话,将基调定了下来。随即,他话锋一转,开始抛出今夜真正的“主菜”。
“陛下将千万两白银,尽数拨入‘皇家商会’,此乃陛下对我的信任,更是对在座诸位的期许。这笔钱,不是我顾昭的私产,而是我大明重整旗鼓,再造乾坤的火种!”
他首先看向了孙元化,目光灼灼:“孙大人,我大明北有建奴铁骑,内有流寇四起,京营与边军将士,至今仍有许多人手持着老旧的火铳,身披着破损的甲胄。兵不利,则国不强!我在此宣布,将从‘皇家商会’的款项中,即刻拨出白银三百万两,作为军械总局的专项资金!我不要多,一年之内,我要看到京营的三万新军,全部换装上最新式的燧发枪与虎蹲炮!此事,孙大人可能做到?!”
孙元化“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他那张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此刻涨得通红,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三百万两!这笔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巨额资金,足以让他将脑海中所有关于火器革新的构想,全部付诸实践!他重重地一抱拳,声音嘶哑地道:“侯爷放心!若是一年之内,卑职做不到,愿提头来见!”
顾昭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了赵率教等人。
“利器,还需坚兵来持!赵将军,还有在座的各位将军,你们的忠勇,陛下看在眼里,我也记在心里。尸位素餐者,当去!勇毅有为者,当进!稍后,我便会向陛上上书,举荐诸位,前往京营,或是即将重组的天津卫,担任要职!我希望,大明的军队,未来是由真正能打仗的将军来统领,而不是一群只知吃空饷的国朝蛀虫!”
赵率教这位在辽东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铁血汉子,此刻眼眶竟微微泛红。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猛地站起身,对着顾昭,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军礼。身后那些年轻的军官们,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胸膛挺得笔直。一个能够实现他们抱负的上升通道,在顾昭的承诺中,清晰地展现在了他们眼前。
最后,顾昭的目光,落在了那几位神情复杂的清流文官身上。
“兵强马壮,只能保国之一时。而要让我大明长治久安,则需文教昌明,人才辈出。”他缓缓说道,“如今朝堂之上,东林诸公,高谈阔论,口言心性,却于国计民生,一无所用。此乃空谈误国!”
他的话,说到了这几位失意文官的心坎里。
“因此,我欲出资,在京师西山,成立一座‘西山书院’!”顾昭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此书院,不仅要教授儒家经典,更要广纳贤才,教授算学、格物、律法、乃至万国地理等‘实学’!我们要培养的,是能治国、能理财、能强军的实干之才,而非坐而论道的腐儒!届时,还要请在座的几位先生,屈尊前往,担任书院的山长与教师,为我大明,开一派新学!”
此言一出,那几位文官瞬间激动得站了起来!成立书院,开宗立派,这是读书人最高的追求!顾昭不仅给了他们一个摆脱困境的平台,更是给了他们一个实现自己政治理想与学术抱负的崇高舞台!
军械订单、人事任命、新式书院……
顾昭的每一项决定,都精准地切中了在场每一个群体的核心诉-求。他不是在单方面地施舍,而是在用南下之行的胜利果实作为资本,为所有人描绘了一幅可以共同奋斗、共享利益的宏伟蓝图。
在这巨大的利益和共同的政治抱负面前,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紧紧围绕在了顾昭的周围。一个以他为绝对核心,涵盖了军队少壮派、文官清流、技术官僚的新兴政治军事集团——“新政派”的雏形,在这一夜,正式宣告诞生。
而将这一切,默默看在眼里的王承恩,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在顾昭描绘完蓝图之后,端起酒杯,对着顾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饮而尽。
他的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权臣在结党营私,而是一个忠勇无双的能臣,正在用最高效的方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为他那位焦头烂额的皇帝,披荆斩棘,分担解忧。
今夜之后,他呈给崇祯的,必将是一份“镇北侯忠心耿耿,团结各方为陛下效力”的完美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