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深夜时分终于渐渐停歇,只剩下屋檐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空洞而规律的轻响,反而衬得夜愈发静谧。
饱餐火锅后的暖意和酒意早已散去,白日里被刻意忽略的、身体深处积攒的疲惫与旧伤,如同蛰伏的野兽,在夜深人静时悄然苏醒,开始啃噬神经。
吴邪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
不是心理上的惊悸,而是实实在在的、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酸疼。
尤其是右腿的膝盖和左边肩膀的关节处,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冰针扎着,又像是被湿冷的棉絮层层包裹,沉甸甸、酸溜溜地痛。
这是早年下墓落下的伤,平日里小心将养着倒也相安无事,但这次滇南之行,地宫里极度的潮湿阴冷,加上奔逃时的剧烈消耗和暗河冰水的浸泡,彻底引爆了这陈年的旧疾。
他试图调整姿势,将腿蜷缩起来,或者将手臂垫在脑后,但无论怎样,那深入骨髓的酸胀痛楚都如影随形,顽固地驱散着睡意。
他咬紧牙关,不想发出声响,生怕惊扰了隔壁房间或许已经睡着的胖子和张起灵。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听着那单调的滴水声,感觉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冷汗从额角渗出,不是因为热,而是疼痛引发的生理反应。
就在他再一次因试图翻身而牵动肩关节,忍不住从牙缝里漏出一丝细微的抽气声时,他房间那扇并未关严的房门,被极轻、极缓地推开了。
没有脚步声,只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然后是床边。
是张起灵。
他甚至没有询问“怎么了”或者“还没睡”之类多余的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在黑暗中,静静地看了吴邪几秒钟。
吴邪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因忍耐疼痛而微微绷紧的身体轮廓上。
然后,张起灵转身,动作轻得没有惊动一丝空气。
他走到桌边,拿起吴邪晚上喝水的杯子,又提起墙角的热水瓶,倒了半杯温水。
接着,他拉开吴邪床头柜的抽屉,手指准确地从几个药瓶中间摸出了那瓶吴邪常备的、用于缓解风湿疼痛的活血化瘀药油,虽然他知道这药治标不治本。
他回到床边,将水杯和药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吴邪在黑暗中看着他这一系列流畅而无声的动作,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安心,是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愧疚和无力感。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他努力想要变得更强,想要不成为拖累,可这具不争气的身体,却总在最不需要的时候扯后腿,需要让本就已经损耗过度的小哥,在深夜里还要为他操心。
张起灵没有看他复杂的眼神,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看。
他拧开药瓶,一股浓郁的药草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倒了一些药油在掌心,搓热。
然后,他坐在床沿,伸出手,隔着薄薄的睡衣,准确地按在了吴邪左边肩膀那处明显僵硬、甚至能摸到些许肿起的关节上。
他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因为常年握刀和训练,掌心带着粗糙的薄茧,但此刻的动作却异常轻柔而精准。
一开始是试探性的按压,感受着肌肉和关节的紧张程度,随即,力道开始渗透进去,不轻不重,带着搓热的药油,一点点揉开那纠结在一起的筋络和寒气。
“呃……”一股又酸又胀又痛的感觉猛地袭来,吴邪忍不住闷哼出声,身体下意识地想蜷缩躲避。
张起灵的另一只手却稳稳地按住了他另一边没受伤的肩膀,力道不容抗拒,声音低沉平淡:“别动。”
吴邪僵住了,只能咬紧牙关,感受着那带着灼热温度的手指和掌心,在自己酸痛无比的肩关节上揉、按、推、拿。
起初是难以忍受的酸疼,但渐渐地,在那持续而有力的按压下,一股热流开始顺着被揉开的筋络向四周扩散,驱散着盘踞在深处的寒意,那钻心的酸痛感竟奇迹般地开始缓解。
他闭上眼睛,不再试图抵抗,将自己完全交给了这双熟悉而可靠的手。
愧疚感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和依赖。
他知道,在这个人面前,他无需伪装坚强,他的脆弱,他的不堪,都被无声地接纳和安抚着。
按完了左肩,张起灵又示意他翻身。
吴邪顺从地趴过去,将后背和那条疼得厉害的右腿暴露出来。
张起灵的手移到了他的后腰,那里也因为劳损和寒气而僵硬酸疼。
接着,是右腿的膝盖,以及小腿的肌肉。
他的手法似乎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和章法,并非胡乱揉搓,每一次按压都落在关键的穴位和经络上,力道穿透皮肉,直抵病处。
吴邪将脸埋在枕头里,鼻尖萦绕着药油辛辣又带着清苦的气味,以及……小哥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冷冽气息。
身体的疼痛在一点点消退,被一种温热的、熨帖的舒适感所取代。
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连日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
在张起灵那稳定而令人安心的按压中,吴邪的意识逐渐模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他最终抵挡不住那席卷而来的睡意,在那双神奇的手还停留在他膝窝处时,沉沉地睡了过去。
确认吴邪已经睡着,呼吸平稳,张起灵才缓缓停下了动作。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就坐在床沿,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雨后微弱的月光,静静地看着吴邪沉睡的侧脸。
他的目光深邃,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潭。
然后,他的手指,极其轻缓地,再次落在了吴邪刚才疼痛的关节处——肩膀,手肘,膝盖。
这一次,不再是按摩,而是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进行扫描。
他的指尖感受着皮肉之下的骨骼形态,关节的间隙,以及那不同于常人的、因早年伤病和阴寒侵蚀而留下的、细微却无法逆转的病变痕迹。
指下的触感,让张起灵那万年不变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了一道极浅的褶痕。
这具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脆弱。
不仅仅是风湿,还有更多陈年旧伤留下的隐患,如同瓷器上细微的冰裂纹,平时看不出来,但在特定的压力和环境下,就可能彻底崩裂。
吴邪这些年经历的实在太多了,每一次死里逃生,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印记,透支着他的健康和元气。
一种极其复杂、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同细微的电流,罕见地划过张起灵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
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心疼”的东西。
他知道吴邪一直在努力追赶,想要变得更强,想要并肩。
他也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他,引导他。
但有些东西,比如这具身体承受的伤害和时间的流逝,是他无法完全替他阻挡的。
他静静地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月光都偏移了角度。
直到确定吴邪已经陷入深度睡眠,不会再被疼痛惊醒,他才缓缓收回手,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将药瓶盖好放回原处。
他站起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重新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与宁静。只有吴邪平稳的呼吸声,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带着苦涩药香的余味,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屋外,雨后的夜空清澈如洗,几颗寒星遥远地闪烁着。
张起灵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那片星空,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有些路,注定坎坷。
但只要他在,就会尽他所能,护他一路周全。
这无关承诺,只是一种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