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闷的擂鼓之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林风自身的脏腑深处,仿佛一头被囚禁了万古的凶兽终于挣脱了枷锁。
这股搏动之力沿着他的经脉瞬间贯穿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他的眉心。
那里,一道细微的血线无声裂开,像是一扇尘封已久的门扉在缓缓开启。
没有光华万丈,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一种令人心魂颤栗的死寂与深邃。
一颗纯粹由黑暗构成的竖瞳,取代了他原本的皮肉,缓缓睁开。
那瞳孔中没有焦距,仿佛能吞噬世间一切光线与希望,正是葬天之眼。
随着它的彻底睁开,林风面前的虚空开始扭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
一抹血色从中渗透而出,初时只是一点,随即迅速蔓延,最终凝成了一面巨大而古朴的血色镜面。
这面镜子并非实体,它是由最纯粹的天道污秽与无数生灵的怨念凝结而成,是通往影界的唯一入口。
镜面之中,光影变幻,浮现出无数个截然不同的“林风”。
有的身穿锦衣,在一个繁华的王朝中登基为帝,却在下一刻被最信任的臣子刺穿心脏;有的跪倒在天道神像前,放弃一切尊严,只为求得一丝苟延残喘,最终却被神像降下的雷罚劈成焦炭;有的满身鲜血,亲手将挚爱之人的头颅斩下,随即癫狂大笑,在无尽的悔恨中自我了断。
每一个镜中之影,都是一条被天道扭曲的命运线,是他曾经可能走向的、充满了背叛、沉沦与绝望的结局。
这些影子仿佛都拥有自己的意识,隔着镜面,用或怨毒、或嘲弄、或悲悯的眼神死死盯着祭坛上的林风。
“要葬天,先葬己。”林风低语,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顽石在摩擦。
他必须亲手斩断这些由天道为他“准备”好的失败结局,将那个最深沉、最绝望的“自我”从轮回的尽头拖出来彻底埋葬,才能获得与天一战的真正资格。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一旁的姬无月动了。
她踏前一步,那双原本清冷的眸子此刻已是一片赤红,仿佛燃烧着两团血焰。
她没有言语,只是反手握住了自己光洁的后颈,猛地向外一抽!
“铮——”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一截闪烁着幽暗光泽的钩锁,竟被她硬生生从自己的脊椎骨中抽离出来。
那钩锁通体漆黑,仿佛由凝固的暗影铸就,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生灵哀嚎般的符文。
它脱离姬无月身体的瞬间,便化作一条灵活的黑色锁链,带着一股斩断因果的决绝气息,悍然贯穿了那面血色镜面。
“真影藏在第八轮回的尽头。”姬无月的声音冰冷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寒冰,“它记得你所有的失败,继承了你每一次溃败后的所有力量,却唯独忘了你为何而战。它就是你绝望的化身。”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抖,那漆黑的影钩锁链自镜中穿回,却并未收手,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锋锐无匹的钩尖狠狠刺入了林风的心口!
剧痛传来,林风闷哼一声,却没有丝毫反抗。
他能感觉到,这影钩并非为了伤他性命,而是在他的神魂与这镜界之间建立了一座桥梁,一个不会迷失的道标。
“进去后……别回头。”姬无...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会用你最爱的人,你内心最深的渴望来杀你。一旦回头,你将永坠其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林风点了点头,不再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入了那片血色的虚无之中。
眼前的景象在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前一刻还是阴森的祭坛,下一刻,他已然站在了一个熟悉得让他灵魂都在颤抖的小村村口。
阳光温暖和煦,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与袅袅的炊烟。
不远处,一个系着围裙的温婉寡妇正站在自家门口,笑着朝他招手,声音清脆悦耳:“风小子,发什么呆呢,快过来吃饭了!”
更远处,在金黄色的田埂上,一对朴实的夫妇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也冲着他挥手,脸上是那种最纯粹、最真挚的笑容。
那是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童年,是他内心深处对“家”这个字最原始的渴望。
父母健在,邻里和睦,没有血海深仇,没有沉重宿命。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抬脚向前迈去。
只要一步,他就能拥抱这份他梦寐以求的温暖。
然而,就在他脚尖离地的刹那,一道刺目的雷光毫无征兆地在他心海深处炸响!
这雷霆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自己的心境。
剧痛将他从那温暖的幻梦中强行拽了出来。
“啪!”
眼前温馨的村庄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琉璃,瞬间布满裂痕,然后轰然破碎。
柳如烟清冷而焦急的声音在他神魂中响起:“哥哥,守住心神!这是你逃过的第一世,是天道为你编织的第一个‘温柔陷阱’!”
林风猛然惊醒,背后已是一片冷汗。
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口,那枚漆黑的影钩正散发着丝丝寒意,将他牢牢地锚定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界。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些破碎的幻象,顺着影钩锁链的牵引,继续向前。
前路之上,一幕幕幻影接踵而至,每一个都是他内心最深处的逃避与软弱。
他看到自己抱着一个冰冷的骨灰坛,走入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深山,亲手将其埋下,立下一座无字碑,从此隐姓埋名,试图忘记一切,却在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中疯癫。
七重轮回,七种放弃。
每一幕都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剜着他的心脏。
若非心镜之雷时时炸响,若非心口影钩的冰冷刺痛,他恐怕早已沉沦其中任何一世。
终于,在穿过第七重幻影之后,眼前的世界彻底化为一片死寂的黑暗。
一座由无尽尸骸堆砌而成的白骨山,耸立在天地的尽头。
而在那白骨山之巅,一个身穿黑袍的“林风”正静静站立着,手中握着一柄缠绕着命运气息的漆黑长矛。
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与林风一模一样,但眼神中却充满了冰冷、嘲弄与无尽疲惫的脸。
“你终于来了。”黑袍林风冷笑着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你来杀我?可笑。你和我,本就是一体。我只是替你做出了更聪明的选择而已。”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多余的废话,手中那柄天命之矛化作一道撕裂虚空的黑线,直刺林风眉心。
这一招,正是林风最为熟悉的杀招,但由对方使出,却更加狠戾,更加决绝,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两人瞬间战作一团。
影林风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来自于林风自身的记忆,甚至比他自己更加精通,更能洞悉他下一刻的应对。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自我否定。
林风的每一次攻击,都会被对方用更完美的方式破解;他的每一次防御,都会被对方找到最致命的破绽。
他仿佛在与一个全知全能的自己战斗,一个摒弃了所有情感与弱点的“完美”的自己。
林风渐渐落入下风,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神魂的消耗也达到了极限。
终于,在一次猛烈的对撞中,刺入他心口的那枚影钩再也无法承受轮回之力的冲击,“咔嚓”一声,应声断裂!
与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被切断,林风如遭重击,身形一个踉跄。
影林风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天命之矛化作一道绝命的寒光,瞬间洞穿了他的胸膛。
命悬一线!
就在这生死关头,一道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璀璨夺目的雷光,竟强行撕开了影界的壁垒,从外界轰然劈入!
那是柳如烟不惜耗损本源,引动的至强心镜之雷!
这道雷光并非为了攻击,而是如同一轮曜日,瞬间照亮了整个黑暗的第八轮回。
光芒之下,影林风那近乎完美的躯体上,一处微不可察的细节暴露了出来——在他的胸口心脏位置,有一枚近乎透明的、由无数绝望念头编织而成的无色同心结。
看到那枚同心结的瞬间,林风的记忆深处,一段被他刻意埋葬的画面轰然炸开。
那是他最绝望无助之时,曾对着苍天立下的“绝望之誓”,他将自己最后一丝希望与最深的痛苦编织成结,亲手埋葬,意为与过去彻底诀别。
他忘了,但作为他绝望化身的影林风,却将这枚同心结当成了自己的核心与力量之源!
“原来……你的根基,是我的痛苦!”林风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火与明悟,他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的怒吼,眉心的葬天之眼在这一刻不再是吞噬,而是喷涌出毁灭性的黑色火焰!
他无视了贯穿胸膛的长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凝聚了葬天之眼的全部力量,化作一只燃烧着黑焰的拳头,狠狠地轰向了影林风胸口的那枚同心结!
“不——!”影林风发出了惊恐至极的尖叫,“你……不该记得……那痛!”
轰!!!
同心结应声破碎。
影林风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沙雕,在一声凄厉的惨嚎中寸寸崩解,化作漫天黑色的光点。
他脚下的白骨山,他手中的天命之矛,乃至整个第八轮回的世界,都随之开始剧烈崩塌。
一股巨大的拉扯力传来,林风被从崩溃的镜界中猛地甩了出去。
他重重地摔落在祭坛之上,张口喷出一股夹杂着腐朽气息的黑血。
他半边身躯已经血肉干枯,如同朽木,显然在刚才那一击中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但在他那只尚且完好的手中,却紧紧地握着一枚染血的矛尖——那是天命之矛崩碎后留下的唯一碎片。
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穿透神殿的穹顶,望向那深邃无垠的苍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现在,该去会会……真正的天了。”
寂静的祭坛上,他脚边,那半截在战斗中断裂的、属于姬无月的影钩锁链,其上附着的一小段焦黑绳索,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悄无声息地缠上了那枚矛尖。
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低语,在空气中一闪而逝。
它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