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如一张被蛮力撕扯的破网,在无尽的混沌中沉浮。
林风感觉自己正被分解成亿万尘埃,每一粒尘埃都承载着一段撕心裂肺的记忆,却又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过往。
剧痛,并非来自肉身,而是源于魂魄的寸寸碎裂。
就在这片行将崩溃的黑暗中,一点七彩微光亮起,温柔得像初春的柳絮。
白小怜盘坐在他身前,素白的手指轻灵地捻动,一根根比蛛丝更纤细的光线从她指尖流淌而出,带着各不相同的气息。
她凝视着林风痛苦而茫然的面庞,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风,“哥哥,别怕,你的家碎了,我给你……缝一个回来。”
话音未落,第一根丝线已然引出。
那是一道极致的纯白,带着凛冽的寒意与不屈的锋芒,如一片雪花,悄然没入林风眉心。
刹那间,林风的混沌识海中闪过一幕景象:漫天风雪里,一袭白衣的苏清雪持剑而立,剑尖直指苍天,那股“我有一剑,可斩日月”的决绝剑意,化作了缝合魂魄的第一缕经线,冰冷,却坚韧。
紧接着,一抹赤红如火的丝线被引出,带着焚尽八荒的炽热战意。
叶红绫身披残甲,手持长枪,于尸山血海中回眸一笑的画面一闪而过。
那股“但求一战,虽死无憾”的狂热,化作滚烫的纬线,与剑意白雪交织,强行稳住了飘摇欲散的魂魄碎片。
林风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神智却依旧混沌。
白小怜指尖再动,牵引出一缕如烟似幻的淡紫色丝线。
这丝线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与缱绻,是柳如烟在江南雨巷中,撑着油纸伞默默凝望他远去背影时,那未曾说出口的情念。
它化作绵密的细雾,温柔地填补着魂魄裂缝中最细微的空隙,抚平了剑意与战意交织时的暴烈。
随后,一缕金色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丝线融入进来。
那是花想容,那个永远都喊着“饿了”的小丫头,在分享最后一包桂花糕时,眼中那纯粹的、不含杂质的馋念与喜悦。
这股香气化作黏合剂,让那些被强行拼凑起来的碎片,多了一丝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一道道蕴含着他人至诚执念的丝线,经由白小怜的“织命”之手,化作修补魂魄的经纬。
她们的念想,成了他新的骨架与血肉。
然而,这张用爱与守护编织的网,虽然坚固,却始终缺少了什么,那些最大的裂痕,依旧如深渊般狰狞,无法彻底愈合。
“还不够。”
一直静坐于破庙门槛处的洛倾城突然睁开双眼,她黑袍如夜,气质清冷如月,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洞悉一切。
她的声音没有温度,却字字清晰:“这些念,是守护之念,是阳。魂魄有阳,亦需有阴。你这具身躯,本就是为杀伐而生的‘刑魂’,缺了一根至关重要的线——杀伐之根。”
她顿了顿,目光穿透虚空,望向远方,“而杀伐之根,需由凡人之恨来浇灌。那里,还有很多人记得你是个‘祸胎’。”
洛倾城的手指向了远方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黑点,那是林风出生的地方,一个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小山村。
村口的老槐树还是老样子,只是枝丫更显虬结苍老。
林风一步步走在熟悉的黄土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这里没有苏清雪的剑,没有叶红绫的枪,只有最原始、最刻骨的记忆。
几个正在玩泥巴的孩童看见了他,先是好奇地打量,随即,一个稍大些的孩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从父母那里听来的古老传说瞬间变得鲜活。
他抓起一块石子,用尽全身力气朝林风扔去。
“灾星!我娘说你一出生,村里的鸡就不下蛋了!”
石子精准地砸在林风的额角,一道血线立刻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流下。
他没有躲,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的不闪不避,仿佛一种无声的挑衅,彻底点燃了孩子们被大人灌输的恐惧与厌恶。
更多的石子和泥块飞了过来。
“怪物!我爷爷说你娘生下你没多久就死了,是你克死的!”
“还有你爹!被天上的雷活活劈死,就是因为生了你这个不祥的东西!”
“滚出我们村子!滚出去!”
咒骂声、石块破空声,交织成一张恶毒的网,将他笼罩。
林风任由那些带着孩童天真力道的石块砸在身上,头上,脸上。
血流得更多了,与尘土混在一起,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
但他能感受到的,却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圆满”。
识海中,那些由守护之念织成的网,正因为这些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恨意,而发出了微弱的嗡鸣。
那些狰狞的巨大裂口,仿佛饥渴的土地终于等来了甘霖,开始缓缓蠕动,有了愈合的迹象。
他需要这些。
夜深了,孩子们早已回家,村庄陷入沉寂。
林风拖着满是伤痕的身躯,来到了村后那座孤零零的土坡前。
这里,只有两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埋葬着他那对被视为不详的父母。
他重重跪下,额头磕在冰冷的泥土上,血迹瞬间染红了一片。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根看似平平无奇的骨针。
这是白小怜在临行前交给他的“织梦针”,能牵引世间无形之念。
他举起骨针,引动的却不再是苏清雪等人的执念,而是白天那些孩童、以及他们背后整个村庄对他长达十几年的恐惧、唾弃与憎恨。
一缕缕肉眼看不见的黑灰色丝线,从村庄的各个角落飘荡而来,汇聚于针尖。
那是最纯粹的恶意,是凡人对未知的恐惧,对灾难的迁怒。
林风颤抖着手,将针尖对准自己的眉心,一针,刺入。
剧痛远胜白日里石块加身百倍,仿佛有无数怨毒的亡魂在撕咬他的灵魂。
他咬紧牙关,将那缕黑灰色的恨意,亲手缝入自己破碎的识海。
“我不是刑魂……”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父母的亡魂倾诉,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又一针刺下,更多的恨意涌入,识海中那些温柔的光芒被染上了阴影,却也因此变得更加稳固。
“我是林风……”
“我是被你们……骂出来的……”
“打出来的……”
“恨出来的……”
他一针又一针地将整个村庄的恶意缝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那些“灾星”、“怪物”的诅咒,不再是刺伤他的利刃,而成了淬炼他神魂的炉火。
他将这世间最沉重的恶意,化作了自己脚下最坚实的根基。
当最后一缕恨意被缝入识海,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林风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经历了魂魄的碎裂与重铸,承受了至爱之人的守护与至恨之人的诅咒,此刻,他眸中没有了过往的迷茫与痛苦,也没有杀戮的暴戾,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宛如雨后被洗净的青天,倒映着万丈红尘。
“咚。”
一声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跳动,从他心口传来。
一枚由凡尘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共同凝聚而成的道种,悄然生根发芽。
他站起身,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愈合,连一丝疤痕都未留下。
他抬头望向苍穹,那里云海翻腾,天威浩荡,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依旧在俯瞰着他这枚棋子。
“天道,要我做一把没有感情的刀,一件行走的工具……”他轻声自语,随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感受着那颗在胸膛里有力跳动的心,“可是,人,却让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在他脚边的泥土中,一株纤细的、燃烧着灰色火焰的诡异小苗,顶开石砾,悄然破土而出。
数日后,雄伟的皇都已在望。
林风一袭布衣,立于城外百里的一处山巅,长发随风而动。
他遥望着那座被誉为天下中心的巨城,目光却精准地锁定在了皇城最深处。
在那里,一道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金色光柱正冲天而起,搅动风云,其间隐隐传来无数生灵的祈愿与咆哮。
他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低声说道:“好大的一场戏……只是不知道,这祭品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