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的雪,是淬了毒的刀子,刮在人脸上,像是要生生剐下一层皮肉。
叶红绫立于三千玄甲军阵前,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黏在她的面甲上。
她身后的每一口行军铜锅下,都悬着一枚巴掌大的“火民令”,令牌中央的火苗,只有豆粒大小,却在这能冻裂钢铁的极寒中顽强地燃烧着,抵御着足以致命的严寒。
她的目光越过漫天风雪,死死盯在那座冰封的巨城上。
城门早已被厚冰覆盖,唯有上方凿刻的四个狰狞大字,依旧清晰可辨——无灶者死。
“呵,”叶红绫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声音在面甲下显得沉闷而讥诮,“他们怕火,所以就把火埋进冰里?”
她身侧,随军的医官白小怜脸色却陡然一白。
她那天生能与万物生机共鸣的医灵体,在这一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刺着她的神魂。
这痛楚并非来自风雪,而是源自脚下厚实的冰层。
冰层之下,有心跳。
不是一个,而是成百上千,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
白小怜再也顾不得军仪,猛地蹲下身,雪白的手掌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生生神诀悄然运转,一股温润的碧绿光华自她掌心溢出,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渗入冻土深处。
她的双眼紧闭,神识随着灵力下沉、蔓延,一幅令人惊骇的画面,竟在她的脑海虚空中被缓缓勾勒成型。
那是一座庞大到覆盖整座城池地底的阵图。
九百根粗如儿臂的“寒狱铁桩”深深楔入地脉,将北原的火脉钉死在这里。
每一根铁桩的顶端,都用锁链扣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锅口朝下,死死倒扣在地上。
而在那乌黑的锅底,密密麻麻地刻满了镇魂符文。
上古禁阵,寒狱锁火阵!专为镇压“叛灶之-火”而设。
“将军……”白小怜猛地睁开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与愤怒而剧烈颤抖,“这里……这里不是无灶!是……是上千口灶,被他们活埋在了这冰层底下!”
与此同时,远在亿万里之外的东荒祭坛上,盘膝而坐的林风豁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眉心,一朵金色的火焰印记灼灼生辉。
作为这一代薪火的执掌者,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天下万火的脉动。
而就在刚才,他感应到北原的那条主火脉,正被一股极阴极寒的力量死死压制,濒临熄灭。
那里,有无数属于“火”的执念在哀嚎。
他不再犹豫,双目缓缓闭合,体内功法“火脉循环”轰然运转。
与往常不同,这一次,那股象征着人族不屈传承的薪火,并未顺着主脉流转,而是逆行奔涌,贯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身体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金色脉络,仿佛一件由火焰织成的神袍。
林风伸出右手,食指如笔,在身前的祭坛地面上轻轻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坚硬的黑曜石地面却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一缕纯粹的地心之火被他从中牵引而出,汇入他身前那口同样悬着“火民令”的小锅中。
锅中火苗微微一跳,他毫不迟疑,指尖一并,逼出一滴殷红如血钻的精血。
“去,以我心燃,唤尔等不熄之念。”
精血滴入的刹那,锅中豆大的火苗轰然暴涨,瞬间化作一道刺目的金色火线。
这道火线并未冲天而起,而是诡异地顺着他刚才划开的地缝钻了进去,沿着大地深处的火脉网络,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向着遥远的北原疾驰而去。
这不是蛮横的强破,而是更高层次的“心燃共鸣”。
他要用自己薪火之主的意志,去唤醒那些被镇压、被冰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灶火残魂,让他们记起自己为何而燃。
是夜,北原冰城,风雪更甚。
死寂的冰层之下,突然响起了一声细微的“嗡”鸣。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千百口被倒扣的铁锅,竟在同一时间开始了轻微的震颤。
锅底那些镇压魂魄的符文,在共鸣中浮现出一道道细密的裂纹。
在一口锈迹最重的铁锅下,一缕几近透明的虚影缓缓凝聚成型。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他的残魂早已被冻僵,意识模糊,只剩下一个最原始的执念。
他那虚幻的双手,死死抵在冰冷的锅底内部,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向上顶去。
他干瘪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掀……开……”
就在此时,一道金色的火线自地脉深处呼啸而至,精准地撞入这口铁锅之中。
刹那间,锅内那缕即将熄灭的残火,仿佛被注入了神明的力量,应声腾起三尺高!
金色的薪火之力与灶火的执念完美融合,化作一股无可抵挡的怒意。
一声巨响,厚重的铁锅连同其上的镇魂符,被这股力量悍然冲破。
一道歪歪斜斜、却又顽固不屈的火苗,如同一条愤怒的蛟龙,破开冰渊,直冲天际。
这火光并不炽烈,却带着一股焚尽不公的决绝,竟硬生生在数十丈厚的冰壁上烧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窟窿。
“就是现在!”城外的叶红绫见此情形,眼中精光一闪,厉声喝道:“全军听令,以锅火共鸣!”
三千玄甲军齐声应诺,将士们同时将自身气血灌入身前的铜锅之中。
刹那间,三千口铜锅上的“火民令”光芒大放,三千道纤细却坚韧的火丝冲天而起,在空中交织、汇聚,转瞬间便形成了一张覆盖了整座冰城的火焰巨网!
叶红绫本人则如一道赤色的闪电,脚尖在雪地一点,身形已然跃上高耸的城头。
她手中那杆赤凰战戟发出一声嘹亮的凤鸣,没有丝毫花哨,对着城头边缘暴露出的、离她最近的一根寒狱铁桩的锅沿,猛然砸下!
铛——!
一声仿佛能震碎耳膜的巨响,宛如九天惊雷,在冰原上滚滚传开。
这一击,不仅仅是她自身的力量,更是通过那张火焰巨网,将三千玄甲军与那刚刚破土的第一道灶火的意志,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咔嚓……咔嚓咔嚓!
连锁反应发生了。
随着第一声巨响,地底深处,那九百根深插地脉的寒狱铁桩,竟在同一时刻齐齐断裂!
冰层,轰然崩裂!
轰!轰!轰!
上千口巨大的铁锅,如同雨后春笋般接连破冰而出,翻转过来,锅口朝天,如同一座座倒插在大地上的黑色墓碑。
每一口锅中,都腾起了一道或强或弱的火焰,颜色各异,姿态万千,却都带着同样的不屈与愤怒。
千道火光冲霄而起,将阴沉的天幕映照得一片通明,连绵的火光铺满了整片荒野。
白小怜跌跌撞撞地跑到冰城废墟的中心,她跪倒在一片狼藉之中。
眼前的一口铁锅,锅底朝天,上面用指甲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母煮奶,儿未寒。
字迹稚嫩,却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温暖。
白小怜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
她哭着,却又笑了。
她伸出双手,医灵体催动到极致,将这片废墟中所有游离的、即将消散的残魂执念,温柔地接引过来。
她将这些包含了希望、亲情、守护与不甘的意志,连同她感知到的那最后一缕若有若无的“灶神之息”,全部注入了脚下刚刚解封的地脉之中。
刹那间,整座冰城废墟的中央,无数火光粒子从地脉中升腾而起,在半空中勾勒出一座顶天立地的巨大石碑虚影。
碑面之上,没有任何文字,唯有一团汇聚了千家灯火、万种执念的火焰图腾,在其中永恒地跳跃、燃烧。
几乎在灶神碑虚影成型的同一刻,远在黄沙漫天的西漠深处,一支骆驼商队正在艰难跋涉。
他们也以火为尊,用特制的沙锅传递着火种。
队伍最前方,一名皮肤黝黑的领头少年,忽然勒住身下的骆驼,猛地抬头望向遥远的东北方。
他身前的沙锅里,那朵小小的火苗,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欢欣地跳跃着。
少年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北边……火亮了。”
东荒祭坛上,林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那来自北原的、千灶重燃的磅礴意志,它们正通过大地火脉,向他这位薪火之主传递着感激与敬意。
然而,他的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
就在刚才,那股庞大的意志洪流汇入他体内的薪火本源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在那纯粹而磅礴的薪火之中,似乎混入了一缕极细微、极阴冷的杂音。
那不是火焰的咆哮,也不是燃烧的欢愉,而是一种……火的悲鸣。
林风的目光穿透虚空,没有望向刚刚平息的北原,而是转向了一个他从未关注过的方向——那遥远的西南方。
那是什么火?
他心中升起一丝困惑。为何……在熄灭之前,竟是如此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