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无形的壁垒,在林风心中轰然立起。
他明白了,斩断有形的锁链,看到的却是无形的心枷。
南岭的粮仓堆得像山一样高,是他亲手推行新政的成果,可百姓们宁肯相信虚无缥缈的恩赐,也不愿相信自己那双长满老茧的手。
夜色如墨,月光被稀薄的云层滤过,洒在南岭村落的泥瓦房上,泛着一层清冷的白。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出饭菜的香气,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独特的香火味。
林风收敛了所有气息,如一缕夜风般飘落在村中最老的一棵槐树上,目光穿透一扇未关严实的窗户,落在一户人家的灶台前。
灶膛里,枯柴毕剥作响,火光映着一个老妪满是皱纹的脸。
她佝偻着背,虔诚地用木勺从锅里舀出第一勺晶莹的米饭,口中念念有词,不是对家人,而是对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而后,她手腕一翻,那勺饱含着农人汗水的米饭,便悉数撒入了火中。
火焰“滋啦”一声暴涨,升腾起一股夹杂着饭香的青烟,袅袅地盘旋上升,最终汇入灶台上那尊被熏得漆黑的泥塑神像的鼻孔里。
那神像面目模糊,却被供奉得油光水滑,百姓们称之为“灶神恩主”。
林风的眼神骤然冰冷。
这已经不是他见到的第一户了。
整个南岭,乃至他所经之处的九域大地,皆是如此。
新政给了他们饱腹的粮食,他们却将第一口饭,归功于一个虚无的“神”。
他心念一动,一缕无形无质的心火自他眉心分出,如同一条纤细的金色丝线,悄无声息地探入了那户人家的灶火之中,缠绕上那股由饭香与信念混合而成的青烟。
瞬间,一个诡异的景象在他识海中展开。
那青烟之内,并非空无一物。
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灰影,正贪婪地张开无形之口,将米饭燃烧后升华的精魄一口口啜饮。
那灰影满足地颤动着,发出一阵只有林风的心火才能捕捉到的低语。
“谢我者,我食之。”
声音古老、淡漠,不带丝毫情感,却透着一股天经地义的傲慢。
仿佛凡人对它的感恩,本就是它赖以为生的食粮。
林风的心火猛地一震,那灰影似乎察觉到了窥探,瞬间缩回火焰深处,消失不见。
原来如此。这不是简单的民俗,而是一场延续了千百年的无形掠夺。
一道传讯符在林风指尖燃尽。
不多时,两道身影悄然出现在他身后,一个是身着火红罗裙,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的柳如烟;另一个则是黑衣笼身,气息森然如万载玄冰的姬无月。
“又发现什么好玩的了?”柳如烟打了个哈欠,慵懒地靠在树干上,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看你这脸色,可不像是请我们来看星星的。”
林风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指向山下的万家灯火:“你们看这人间烟火,像不像一个巨大的祭坛?”
不等二人细品,柳如烟已然会意。
她素手一翻,掌心出现了数十枚闪烁着七彩流光的玉符。
她轻启朱唇,吐出一连串玄奥的音节。
玉符嗡嗡作响,化作漫天流萤,悄无声息地飞向村中的每一户人家,精准地没入每一个燃烧着火焰的灶台。
“红尘雷阵,起!”柳如烟眼中精光一闪,双手掐诀。
刹那间,整个南岭村落的灶火都猛地一滞。
一股以凡人七情六欲为引的无形神雷,在千家万户的灶台之上轰然引爆。
这不是毁灭之雷,而是显形之雷。
雷光过处,仿佛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撕开了一道口子。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每一个灶台的火焰上方,都因这“香火共鸣”而显现出了一道道透明的灰影,与林风之前所见别无二致。
它们如同水蛭一般附着在香火青烟之上,贪婪地吸食着每一份投向“神明”的感恩之念。
成千上万,密密麻麻,构成了一张覆盖整个村落的寄生大网。
“天道残念所化的‘灶神寄生体’,”柳如烟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鄙夷,“天道崩碎,意志不散,竟沦落到与凡人抢食的地步。真是可悲又可笑。”她红唇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冷笑道:“连一口饭,你们都要抢着吃?”
“虫子,就该碾死。”姬无月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她一步踏出,已至村中一户人家的院墙外。
这户人家的香火最为旺盛,那灶火上方的灰影也比别处凝实几分。
她看也不看凡人,径直走到灶台前。
那家人被她身上散发的恐怖气息吓得瑟瑟发抖,却不敢出声。
姬无月伸出白皙的手腕,另一只手的手指如刀,轻轻一划,一道血口裂开,殷红中带着丝丝缕缕黑气的魔神之血滴落,直入灶火深处。
“轰!”
幽冥噬力被引动,整个灶台的火焰瞬间变成了深邃的黑色。
黑炎之中,无数凄厉的嘶嚎响起,仿佛连通了九幽地狱。
姬无月面无表情,五指成爪,直接插进黑色火焰的核心。
她猛地向外一拽,火焰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一具由无数香灰与残念凝聚而成的“灶神真形”被她硬生生从火焰的另一端拖了出来!
那真形高达丈许,身躯不断变幻,面容更是诡异,时而是张三的脸,时而是李四的模样,仿佛由万民的想象拼凑而成。
“我乃天恩化身,掌万家炊烟,尔等魔孽,岂敢亵渎神明!”那“灶神真形”口吐人言,声音宏大而空洞,带着一股源自远古的威压。
姬无月看着它,嘴角咧开一个癫狂而嗜血的笑容:“天恩?你也配?”她不屑地啐了一口,“你算哪根灶条!”
话音未落,她另一只手已经化作利爪,携着滔天魔气,一掌狠狠拍在了“灶神真形”的脸上。
“砰!”
那张由万民面孔组成的脸瞬间崩碎,宏大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灶神真形”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轰然炸裂成漫天飞灰,其中夹杂着无数灰影的哀嚎,最终被黑色的魔火吞噬殆尽。
一击毙敌,姬无月收回手,仿佛只是拍死了一只苍蝇。
林风在树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杀死一个、一百个,甚至一万个这样的“真形”都没有用。
只要凡人的“感恩”还在,这些寄生体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天道残念中诞生。
要除根,就必须毁掉它们赖以为生的土壤。
他飘然落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盒。
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撮灰烬,正是当初炼化神像后剩下的“逆信火种”余烬。
这火种,天生便与一切香火信念相悖。
林风又命人取来一些凡人丢弃的残羹冷炙。
他将“逆信火种”的余烬碾成粉末,均匀地混入这些饭渣之中,以心火缓缓炼制。
很快,一团散发着奇异香气,对那些灰影有着致命吸引力的“伪神饵”便已炼成。
“传我命令,”林风将“伪神饵”分发下去,“所有葬仙宗弟子,即刻起化作游方厨子,深入九域乡野,向百姓遍施‘灶神供饭法’。”
这个所谓的“供饭法”,便是将这“伪神饵”混入正常的米饭中,再教给百姓一种新的、更“虔诚”的祭灶方式。
凡人不知有诈,只当是得了高人指点,能让灶神更“灵验”。
一场针对“神明”的巨大骗局,就此展开。
三日间,九域大地的灶火中,发生了无数场无声的爆炸。
那些灶神寄生体闻到“伪神饵”的香气,如同饿了千年的疯狗,争先恐后地吞食。
然而,逆信火种的力量一入其体,便如跗骨之蛆,瞬间引爆它们由信念构成的脆弱身躯。
一时间,九域之内,家家户户的灶膛里都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噼啪”炸裂声,仿佛柴火烧得更旺了。
只有那些修为高深之士,才能听到那响声中夹杂着的、无数灰影临死前的哀嚎与诅咒。
寄生于凡人信仰之上的伪神,被凡人亲手“毒杀”,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了。
然而,林风的举动,却捅了另一个马蜂窝。
玄天宗,作为九域最古老、最保守的宗门,一直以天地秩序的维护者自居。
他们宗内的一批老顽固,视林风的行为为“断人香火,绝天地通”,是大逆不道。
他们认为,哪怕是寄生体,也是“天”的一部分,凡人供奉,天降“恩泽”,这是万古不易的秩序。
林风此举,是让人与天彻底割裂。
数名玄天宗长老联手,催动古老祭坛,竟欲引动传说中的“天怒雷劫”,以煌煌天威镇压林风这个“渎神者”。
乌云开始在南岭上空聚集,紫色的电蛇在云层中穿梭,一股毁灭性的气息笼罩了整个大地。
山下,柳如烟和姬无月都已做好了战斗准备。
然而,林风却按住了她们。
“对付天,不用我们出手。”
他不战,反而通过葬仙宗的弟子,向全境百姓传达了一句话。
一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却又振聋发聩的话。
一时间,从南岭村落到九域雄城,无数百姓走到了自家的灶台前。
他们看着那不再需要供奉的火焰,看着锅里香喷喷的米饭,想起了林风推行新政以来生活的变化,想起了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劳。
一个胆大的农夫,第一个挺起胸膛,对着自家的灶台,也对着头顶那片沉沉的乌云,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
“饭是我挣的,火是我点的,灶——归我!”
一声怒吼,仿佛点燃了燎原之火。
“灶——归我!”
“归我!”
百万、千万、亿万凡人的声音,从九域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汇聚而来。
这声音不含半点灵力,却蕴含着最纯粹、最原始的意志——属于“人”的意志。
声浪汇聚成无形的洪流,冲霄而起,狠狠地撞向天际那片正在凝聚的雷劫残云。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法则的碰撞。
那汇聚了天地之威的劫云,在这股纯粹的“人”的声浪面前,竟如同被狂风吹拂的薄雾,剧烈地翻涌、扭曲,最终,在雷劫尚未完全成型之前,被硬生生地震散了!
天,又恢复了清明。
玄天宗的长老们口喷鲜血,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引以为傲的“天威”,在亿万凡人的一声呐喊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林风立于南岭最高处的一座灶台之上,俯瞰着山下。
万家灶火,不再有缭绕的香,只有温暖的饭菜香气。
他看到,之前那个在灶前焚香的老妪,此刻正坐在桌边,满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孙子。
那孩童用小勺舀起第一口饭,没有像往常一样丢进火里,而是颤巍巍地举起,努力地塞进了身边母亲的嘴里。
“妈,你先吃。”
稚嫩的童音,清脆悦耳。
林风体内的心火,在那一刻轰然鸣响,仿佛与这人间最质朴的情感产生了共鸣。
他脚下的那口新换的铁锅,也随之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
信仰的根基,正在以一种全新的、更坚韧的方式,重新建立。
然而,无人知晓,就在南岭的地脉最深处,在那被姬无月一掌拍碎的“灶神真形”最后的残骸里,一缕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残念,正蜷缩在一捧冰冷的灶灰之中。
它在亿万人的怒吼中幸存了下来,因为那一刻,所有人的意志都指向天空,却忽略了脚下最肮脏的尘埃。
求生的本能让它疯狂地压缩、凝聚。
最终,那缕无形的残念,在极致的怨恨与饥饿中,悄然化作了一粒比芝麻还要细小的黑米,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最底层的灶灰之中,等待着下一次被铲起,被混入柴草,或是……被倒进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最终,落入一口正在煮饭的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