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儒也来到了钱承的灵位前。
他神色凝重,目光在钱承的遗照上停留许久,而后拿起香案上的香,轻轻点燃。
那跳动的火苗映照着他的脸,光影闪烁间,似有诸多情绪在眼中流转。
他手持三柱香,对着钱承的灵位,缓缓弯下腰,深深拜了三拜。
吴诗韵静静地站在一旁,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打湿了她的脸颊。她就那样默默地看着李俊儒做完这一切。
“儒帅…… 谢谢你,谢谢你给庄主留下了最后的体面,谢谢你让他以英雄的形式落幕,谢谢你守护了皓月山庄的声誉……” 话还未说完,吴诗韵便已泣不成声,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
李俊儒心疼地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微笑,轻声说道:“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若不是你最后出现…… 我现在也已经死了。” 他微微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更何况…… 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江湖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顶尖高手的生死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李俊儒作为春秋殿殿主,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钱承已死,其罪行的直接证据已随极乐楼覆灭而销毁,强行揭露真相只会引发无解的争议。
与其让江湖陷入“谁是谁非”的扯皮,不如以“英雄落幕”结案,让一切恩怨随他入土,换取幽州的暂时安宁。
钱承明面上是“护佑幽州”的皓月庄主,深受百姓爱戴。若公开其“杏花翁”的真实身份,江湖会陷入震动。皓月山庄声誉崩塌,百姓信仰崩塌,可能引发恐慌与混乱。
官方此前依赖钱承的“正面形象”结案,真相曝光会让官方威信受损,后续对失踪女子的安置、江湖势力的监管将更加艰难。
李俊儒选择以“力战群凶、毒发身亡”的英雄形象为钱承定性,本质是为了快速平息风波,避免更多无辜被卷入漩涡。
更何况,钱承的罪行曝光,皓月山庄上下将被千夫所指,吴诗韵等不知情的下属会被牵连,甚至可能被江湖唾弃。李俊儒撒下“英雄”的谎言,也是对这些无辜者的变相保护。
江湖需要“正义得以伸张”的结局,而非真相的残酷。
钱承的死若被定义为“牺牲”,既能让百姓相信恶徒已伏法,也能让各大门派接受“极乐楼案终结”的结果,避免无休止的追查消耗江湖元气。
李俊儒对钱承的死,更像是一场清醒的“断腕”——他亲手终结了好友的疯狂,却又为江湖大局披上一层温柔的谎言。
这种选择充满痛苦,但绝非“内疚”或“同流合污”,而是一个背负江湖责任的领袖,在理想与现实间走出的无奈之路。
正如他在梅林月下的沉默,藏起的不仅是钱承的秘密,更是对江湖复杂人性的一声叹息。
若真让他亲手毁掉好友的声誉,他也是真的不忍心。
李俊儒在钱承倒地的瞬间,必然会想起楚凌凡——这两个死在他眼前的人,一个是少年时的知己,一个是幽州的挚友,同样的鲜血、同样的背叛,却在他心中激起截然不同的涟漪。
楚凌凡被神秘人威胁,盗走养心丹导致杨酒仙重伤,最终死在李俊儒剑下。那时的李俊儒刚接掌春秋殿,江湖阅历尚浅,面对好友的“背叛”,他的愤怒中夹杂着难以置信,剑刺入楚林凡胸口时,他的手在颤抖,嘶吼着“你为何不躲”,甚至在楚家灭门现场崩溃流泪。
这是少年侠士第一次直面“正义与友情”的撕裂,鲜血染红的不仅是楚凌凡的衣襟,更是他对江湖非黑即白的认知。
钱承作为“杏花翁”的真相曝光后,李俊儒的剑不再颤抖。
他早已在调查中拼凑出真相,从怀疑到确认,内心经历了从震惊到决绝的过程。钱承死时,他的眼神是冷冽的,但剑尖刺入的角度却避开了心脏——这是给昔日挚友的最后一丝怜悯。
梅林的月光下,他没有嘶吼,只有沉默的凝视,这种冷静比当年的崩溃更显痛彻心扉。
楚凌凡死在血色残阳下,钱承倒在苍白月光中,一暖一冷,也正符合李俊儒心境的变化:从热血少年到冷面领袖。
楚凌凡之死打碎了“非黑即白”的江湖梦。少年李俊儒相信“对错分明”,楚凌凡的死让他第一次意识到,江湖中更多是灰色地带,正义的剑有时会刺向被迫犯错的人。
这种认知冲击,也为他后来在阴阳道、极乐楼案中“留一线”的做法埋下伏笔——他不再追求绝对的对错,而是学会在混沌中寻找最小伤害的解。
此时的李俊儒已是武圣,却更孤独。他知道钱承的死必须被包装成“英雄落幕”,不是为了包庇,而是为了幽州的稳定。
这种妥协,比当年的崩溃更让人心疼——他终于明白,有些真相必须被掩埋,有些血必须自己咽下,这是领袖的宿命。
钱承的死,让他终于承认:江湖中最锋利的剑,不是用来斩敌,而是用来割裂自己的初心。
这两次死亡,像两面镜子,一面照出他的天真,一面照出他的沧桑。
当钱承的血染红梅林时,他眼中倒映的,不仅是好友的尸体,更是那个在江湖浪潮中,逐渐学会用谎言守护真相的自己——这,才是最让人心碎的成长。
吴诗韵摇了摇头,含泪说道:“其实,我早觉庄主近些年愈发反常,从他面容早衰开始,便像换了个人。昨夜儒帅轻声出门时,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当看到他使出合欢宗的招式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话音渐渐被呜咽打断,她的肩膀剧烈颤抖着。
李俊儒望着她颤抖的背影,喉结滚动,终是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吴诗韵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李俊儒身子僵了一瞬,叹了口气,还是不忍推开,最终无奈地垂眸,掌心在她背上缓缓摩挲,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庄主以前对我们多好啊…… 我从小是孤儿,老庄主把我捡回来,庄里姐妹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老庄主病逝后,他连我们每个人的生辰都记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可他为什么要练邪功?为什么要变成杏花翁啊!”
李俊儒轻抚她的后背,声音低沉:“他太想守住皓月山庄的辉煌了。父母早逝,老庄主临终托孤,他一个人扛着整座山庄的担子。剿灭合欢宗时,他在密室发现了记载邪功的石碑…… 或许是想变强保护你们,或许是欲望开了口子,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顿了顿,望向供桌上钱承的玉扳指,“功法反噬让他容颜早衰,也让他心里越来越扭曲 —— 那个会给你们刻梅花簪的庄主,早在触碰石碑的那晚,就已经死了。”
吴诗韵渐渐收声,从他怀里退开,慌忙擦着眼泪,耳尖通红:“对不起儒帅,我…… 我失态了。”
李俊儒微微笑道:“至少他到死都没伤害过庄里的人,不是吗?”
吴诗韵抬头,目光落在供桌上那支刻着她名字的梅花簪上,终于轻轻点头。
李俊儒转身看向钱承的灵位,问道:“吴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吴诗韵擦了擦眼泪,脸色通红:我想先为庄主守灵三年,三年后…… 或许遣散山庄,或许带着姐妹们种梅练剑。
她忽然笑了,眼尾还挂着泪珠,或许…… 加入春秋殿呢。
李俊儒笑道:“皓月山庄若有需要,春秋殿必当全力相助。”
吴诗韵嫣然一笑:“诗韵多谢儒帅。”
“我该走了。” 李俊儒望向门外渐暗的天色,“江湖路远,吴姑娘保重。”
她眼神一黯,声音轻了下来:“这么快吗?”
总会有分离的时候。 他推开木门,雪光涌进灵堂。
“儒帅!”
李俊儒又转过身去,微笑着看着她。
“还会再见面吗?”
“一定会的。”
门扉轻响,雪粒扑在钱承的遗照上。
吴诗韵望着供桌上未燃尽的香烛,忽然发现三缕青烟正飘向窗外的梅林,像极了钱承生前所画的未竟之作 —— 那枝欲放的白梅,终究没能在画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