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来到许府私塾,远远的,便闻到一股川贝的药香。
稍一打听,得知天凌知府许威的长女许嘉,原来是个药罐子。
前些年身子好些的时候,许嘉也曾到天凌书院读过几年书。后来病情越发严重了,才辍学归家。
许知府担心长女放弃学业,便在家中办起私塾,聘请学究授课,因着许家也有几个男儿,许氏私塾才成了罕见的允许男儿读书的所在。
整个私塾都是为许嘉所建,规模不大,说是私塾,其实学生们都是许府少姥的陪读。
周宇在天凌府衙当差,托了不少关系,才把男儿送进去念书。
其实是存了几分让男儿勾引许家少姥的心思。
若是当真勾搭上许嘉,便飞黄腾达。
然而事与愿违。
周甜非但没能入许嘉的法眼,反而和许府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徐学山,好上了。
林星野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身穿朴素短打,有着一张俊俏的脸,高挺的鼻梁之上是漆黑的眼睛,氤氲着深如潭底的沉郁之色。
“我与周小哥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月前的初五,那是周小哥最后一次出现在私塾中。”
她的声音低沉:“他的母亲知晓了我二人之事,大发雷霆,让他收拾东西离开。那天,周小哥和我道别。我没想到,竟是永别。”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一手扶着另一只胳膊,轻轻颤抖。
“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更坚定一些,向周家求娶……或许他就不会死了。”
“哦,是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吧?”
一道清冽的嗓音响起。
头戴斗笠的温若凝走了进来。
他猛地出手,纤长的手一把抓住许学山颤抖的胳膊,撸起她的袖子。
底下赫然是一片青紫!
“哼。”温若凝道,“我只一眼便看出你受了内伤——是谁打的?!”
付清宁瞪大了眼睛,她看看温若凝,又看看林星野,万万没想到这美貌小侍,竟是如此雷厉风行的个性。
想来也只有世女殿下才能镇得住这样的男人。
然而,林星野的惊讶不亚于付清宁。
温若凝和温若雪明明是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性格却天差地别。
一个羞怯软糯,一个精明狠辣。
许学山虽受了伤,但到底是个女人,有几分力气,挣脱开了温若凝,将袖子放下。
然而为时已晚,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付清宁问道。
“我……不小心磕碰到了。”
“别想糊弄我!”温若凝不知从哪里陡然拔出一柄短刃,指向许学山脖颈,一双美眸含着怒意,“再不说,我杀了你!”
许学山向后踉跄,堪堪稳住身形。
嘴唇发颤:“……我说。”
原来,许学山一直在私塾受到排挤。
她家和许知府家,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许家有权有势,她却家徒四壁。
好歹都姓许,许学山的娘想方设法,加上她本身争气,有些头脑,才进了许氏私塾。
许学山知道自己没有后路,只能发奋进取。
一举在许氏私塾中拿了首名。
这让她获得周甜好感的同时,也引起了另一人的注意。
许府少姥,许嘉。
虽然常年身体虚弱,许嘉的学习却是不错的。
四书五经,皆有所通。
当年在天凌书院,虽比不上沈宴河那等不世出的天才,却也常年位居前列。
如今却败给一个籍籍无名之辈。
还是连书都买不起几本的破落户。
这让她如何忍得?
许府少姥不需要多做任何事。
甚至不需要摆摆手。
手下的人自然就能察觉到她不喜许学山。
然后争先恐后地为少姥出头。
起初只是学业上的刁难、语言上的挤兑。
许学山虽然性子隐忍,但到底是个少年,并不肯服输,反倒更加奋发地学习,凭借学识,把排挤她的人都比了下去。
然而年少气盛的她没想到的是,这只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霸凌升级成了暴力。
在某个傍晚,她被一群人围堵在墙角,拳打脚踢。
到最后,人群散去。
只剩她蜷缩在角落奄奄一息。
这时,只有周甜走了过来。
救赎她。
对她而言,周甜是一束光。
可她,却给她的光带来了灾难。
许学山漆黑沉郁的眼睛里流淌出一丝雾气,声音微颤:“因为帮我,他成了私塾的众矢之的。”
“私塾中开始流传出不好的谣言……”
“说他不知廉耻,与我私相授受……是,我是倾慕于他,可我知道自己家里的条件不好,从来不敢开口,更不敢作出一丝一毫非分之举!”
“可是,他的母亲却并不相信,硬是把他带回了家。”
“从此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说完掩面而泣。
林星野蹙眉。
温若凝轻蔑地道:“无能的女人,护不住自己的男人。”
经过一番调查,虽然众人都有意维护许府少姥,但也能拼出大概脉络。
许嘉纵容许府之人排挤许学山,周甜为许学山出头,遭排挤,流言传出,致使周甜被迫退学。
就连病榻之上的许嘉自己,都并不否认。
她面色灰暗,躺在药气浓郁的卧房,手边就是一碗苦涩的药。
声音虽虚弱,却也毫不掩饰傲慢与不屑。
“我不喜许学山。那又如何?”她道,“世女殿下,这能成为您专程扮作大理寺差役来盘问我的理由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杀了人?而且——”
“我只要勾一勾手指,就能让她们身败名裂,既如此,为何还要费力去杀人呢?”
许嘉曾在天凌书院读书。
与林星野虽不相熟,却也是识得的。
林星野装成大理寺的人,能瞒过周宇,瞒不过她。
“世女殿下,动动您的脑袋瓜就知道,我完全没有杀人的理由。”
她本以为林星野会愤然离去——也做好了得罪林星野的准备。
她无所谓,本来也没几年好活了。
至于她死后,许府如何洪水滔天,她可不管。
谁知林星野却并不为此发怒,而是面不改色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那么,你可有这个东西?”
桂花雪肤膏。
许嘉皱皱眉头,勉强支撑起身子,接过闻了闻。
谁成想,却猝然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手中不稳,小盒子摔落下来,被林星野快速出手接住。
“咳咳咳……这是,桂花?”
喘了半晌,又喝了许多药,许嘉才缓过来。
她惨白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有一年,天凌书院的桂花开了……我哮喘犯了,浑身起疹,徐师为此,专门将学院中的桂树都砍去。林世女,你该不会忘了这事吧?”
林星野愣了愣,她确实记得,有一年,徐师命人将天凌书院的桂树全部砍倒,是因为有一名学子对桂花过敏。
当时,都在盛赞徐师关爱学子、处处留心。
而她没有注意那名学子到底是谁。
……原来是许嘉。
“林世女,你该不会以为这东西会是我送的吧?一来,我即便是送,也不会送桂花膏。二来,那周小哥的容貌,我还真看不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想不到吧?”
许嘉话中带刺,林星野也不恼,只将小盒子收了回去。
许嘉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哼道:
“说起来,我好像遇到另一个人的时候犯过哮喘,就是那天……”
“周小吏来的那天?”
“周小吏来的那天。”
许嘉的眼睛微微睁大。
少女琥珀色的眼睛冷静锐利,仿佛具有洞察世事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