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夜,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沉闷得让人窒息。
叛军的火光在远处狰狞地跳跃,映得书局后院墙忽明忽暗,如同鬼魅的脸庞。
一辆毫无徽记的青篷马车碾过青石板,悄无声息地停驻。
车帘掀开,林星野一跃而下,玄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身形,她目光如电,瞬间将院落每个角落的阴影都审视了一遍。
萧楚天的心腹将领秦岳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此刻才迈步上前,声音冷硬:“世女,大将军已等候多时。”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戒备的姿态却未曾松懈分毫。
林星野颔首,随她步入书局。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穿过弥漫着陈旧墨香的书架,秦岳触发机关,一面书架悄然滑开,露出向下延伸的幽深石阶。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只有壁上几盏油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暗室之内,萧楚天端坐主位,深紫常服更显其威重深沉。
她并未抬眼,指节分明的手指正缓缓摩挲着一枚青铜虎符,那动作轻柔,却仿佛下一瞬就能捏碎金石。
她身后,垂手立着一个捧着文书盒、看似怯懦卑微的小侍从。那孩子约莫十来岁年纪,脸色苍白,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努力维持着镇定,却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林星野步履沉稳,自行在萧楚天对面落座,腰背挺直,毫无畏缩之态。
她的目光看似专注于萧楚天,实则余光已将那异常的小侍从尽收眼底。
“世女好胆色。”萧楚天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直刺而来,“叛军围城,危如累卵,世女不在驿馆筹谋脱身,反倒潜入我这方寸之地,就不怕……有来无回?”
她语速缓慢,每个字都带着千斤重压,既是赞叹,更是赤裸裸的威慑。
林星野迎着她的目光,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将军说笑了。城外是明刀明枪的乱匪,城内不过是谈一笔生意。倒是将军,不去城头督战,反在此幽室等候,看来这笔生意,在将军心中,分量不轻。”
萧楚天眼中寒光闪过,指节在虎符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响声:“分量?那要看世女带来的,是解渴的甘霖,还是裹着糖霜的毒药。”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宁承宇对外宣称,已得汝齐国天子密旨相助!世女今日前来,是代表天凌城的那位陛下,还是代表你效忠的太女姜启华?”
这一问直击要害——若林星野代表的是齐国天子,那合作便可能是 “吞并盛国” 的阴谋;若代表的是尚未掌权的太女,则意味着齐国朝堂内部尚有分歧,合作的余地更大。
林星野面上波澜不惊,反而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坦荡:“太女殿下乃吾皇唯一的储君,效忠于她,便是效忠于齐,将军何必纠结这虚名?我今日所言,自然代表能给将军确切承诺的意志。至于宁承宇的狂言……” 她笑容一敛,目光骤然锐利如刀,“不过是穷途末路,借势扯谎,蛊惑那些不明真相的乱民罢了!将军纵横朝堂沙场数十载,历经大小战役百余场,莫非真会被这等拙劣的伎俩所惑?”
“巧舌如簧!”萧楚天冷嗤,但眼神深处的疑虑似乎消散了些许,“即便你所言非虚,齐国作壁上观,于我已是幸事。你又凭什么认为,本将军需要你的‘助力’,乃至需要付出云漠关百里之地的代价?”
“作壁上观?”林星野微微挑眉,“将军莫非以为,宁承宇若真攻破盛京,屠戮皇室,践踏社稷之后,我大齐还会继续‘旁观’?届时,为保边境安宁,防止匪患流窜,我齐军铁骑不得不‘应邀’越境平乱,收复失地,至于收复到哪里……那便由不得将军了。”
暗室内空气瞬间冻结。
连那小侍从都吓得猛地一哆嗦,文书盒差点脱手。
萧楚天脸色彻底沉下,眼中杀机一闪而逝。她死死盯着林星野,仿佛要将她看穿。
良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在威胁本将军?”
“非是威胁,乃是陈述利弊。”林星野毫无惧色地回视,语气放缓,却更显深沉,“星野此来,是为给将军提供另一个选择。一个既能解京城之围、除心腹大患,又能保全将军实力、更可与大齐缔结未来和平的选择。”
她身体前倾,压低声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只要将军令卫凛后撤百里,我不仅保证齐军绝不越境半步,更可请得陛下圣旨,在宁承宇志得意满、疏于防范之际,予其背后致命一击!届时,将军内外夹击,叛军必如土鸡瓦狗,灰飞烟灭!”
萧楚天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在虎符上划动,目光低垂,掩盖着其中的飞速算计。
后撤云漠关,是战术退让,却能换来齐国的 “不插手” 与 “背后助攻”;
若不撤,便要同时面对宁承宇的叛军与齐国的潜在威胁,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炬:“空口无凭,本将军如何信你?”
“将军可立刻密令卫凛后撤,同时严密监视云漠关齐军动向,看我军是否有一兵一卒异动。至于‘致命一击’,”林星野迎着她的目光,斩钉截铁,“待将军顺利撤离京城,重整旗鼓,你我自有约定方式联络。届时,将军可见证我大齐之信义!若违此誓,林星野愿以身家性命、镇北王府百年声誉作保!”
沉重的寂静再次降临。油灯噼啪作响。那小侍从大气不敢出,看看萧楚天,又偷偷瞄向对面那个言辞锋利、气场强大的齐国世女。
终于,萧楚天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向椅背,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笑容:“好!好一个林星野!本将军就信你这一次,赌这一局!秦岳!”
“末将在!”秦岳如同鬼魅般应声。
“即刻以最快速度,密令卫凛!依计行事!”萧楚天下令,语气决绝。
“诺!”
“等等。”林星野开口,“还有两个条件。第一,我要确保使臣沈宴河绝对安全,与我一同撤离。第二,”她话锋一转,目光第一次明确地、锐利地投向那个一直竭力缩小存在感的小侍从,语气沉静却石破天惊,“陛下乃一国之本,望将军……务必妥善安置。”
此言一出,暗室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秦岳按剑的手猛地一紧!
萧楚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看向林星野的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审视与忌惮。
而那“小侍从”——幼帝宁承佑,更是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萧楚天眼神微眯,深深看了林星野一眼,忽地笑道:“世女倒是心思缜密。放心,沈娘子是贵使,陛下更是国之重器,本将军自有万全安排。”
她答应得爽快,心底却对林星野的敏锐更加忌惮。
协议达成。双方迅速敲定撤离路线、联络信号等细节。
林星野起身告辞,目光最后一次掠过那小皇帝宁承佑。
孩子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竟下意识地抬起眼皮,与她对视了一瞬,那眼神深处除了恐惧,竟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林星野心中微动,但面上不显,转身随秦岳离去。
暗门重新闭合。
萧楚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变得冰冷无比。
她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对身后的宁承佑冷声道:“陛下,都看清楚了?都听明白了?这世间强弱之道,权谋之险,便是如此。今日这堂课,望你永生铭记。”
宁承佑猛地低下头,小手紧紧攥住了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朕,明白了。”
萧楚天冷哼一声,对秦岳吩咐:“按计划准备撤离。‘送’齐国人走。”
“是!”
萧楚天冷哼一声,不再看她,目光投向暗室顶部的油灯,眼中闪烁着算计——
林星野以为自己赢得了交易,却不知,她不过是自己棋盘上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