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凌城的春日从未如此喧嚣。
朱雀长街至皇家御苑,十里锦绣铺陈,人潮汹涌,万头攒动,连空气都仿佛被这份炽热的期待点燃。
这“春熙典”,名为遴选秀男,实则是举城狂欢的盛宴。
御苑主会场外,两幅丈余高的苏绣幌子迎风招展,竟是月经巾两大豪门在打擂台——
“舒云坊”打出“春熙竞艳,月事舒云”的旗号,伙计们热情地向过往女子派发试用装;对面的“安怡堂”不甘示弱,“皇家春熙典,御用安怡堂”的横幅更为醒目,彰显其御用背景。
排队领取免费月事巾的女子们笑语喧哗,将月经谈论得如同今日天气般自然。
一旁的“济世女科”义诊棚亦是人头攒动,医士们穿青布褂子忙前忙后。
有个面覆轻纱的小哥攥着衣角凑过来,指尖泛白,声音比蚊子还小:“请问……可否诊诊男子?”
医女笑着引他往后帐,棚外就有大娘高声打趣:“小哥莫羞!里头都是宫里来的老手,比你娘还晓得轻重!”
这话逗得全场哄笑,那公子的轻纱都遮不住耳根的红,脚步踉跄着往帐里躲,显露出几分青涩动人。
小贩们穿梭叫卖,肩上扛着热门人选的画像,手中挥舞着盗印的诗集,嗓门嘶哑却热情不减:“买一送一,先到先得嘞!”茶楼之上,说书人醒木一拍,开始逐一点评各位小哥的胜算;赌坊伙计高举木牌,吆喝着瞬息万变的赔率。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铜钱味与沸腾的人气,混杂成一种奇异的节日氛围。
林星野按剑立于主看台侧的阴影里,身形挺拔,目光锐利,细致地扫视着下方涌动的人潮。
鸾台侍卫皆以便衣混入人群,袖中暗藏令牌,神经紧绷。
这片喧闹欢乐的海洋之下潜藏着多少暗流,她心知肚明。尤其是主位上那道明黄的身影,让她不敢有半分懈怠。
“铛——铛——铛——”
三声钟磬长鸣,清越悠远,如同冰水泼入沸鼎,喧嚣的场子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于主台。
姜启华缓缓起身。
明黄储君朝服上的暗金蟒纹,在春日阳光下流转着威严的光泽,衬得她身姿如岳,面容清俊冷冽。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扫过前排那些精心装扮、屏息凝神的参选男子,声音借内力传出,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孤,姜启华,奉陛下旨意,主持本届春熙盛典。此典,一为遴选才德兼备者,侍奉内庭,以固国本;二为彰我大齐仁政,与民同乐,共沐春熙。特设惠民之策,愿天下女子,皆得安康自在。”
言辞简洁,未有华丽修饰,却似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全场气象。
民间观礼区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林星野望着光芒汇聚处的那人,看她从容掌控全局,受万民瞩目敬仰,胸口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此刻的姜启华,将那个真实的自我彻底封存于华服与责任之下,完美得令人心疼。
“第一位,慕容瑾,为大家献上自创的剑舞!”
司礼官唱名声起,将林星野的思绪拉回。
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公子翩然登台,容貌俊雅,风姿出众,正是出身清贵慕容世家的男儿,慕容瑾。
他肤色雪白,衬得眉眼愈发精致,眉形细弯,眼似桃花,瞳仁偏浅,笑起来时眼尾微勾,倒是个极清丽的美人。
他手里捏着柄银鞘长剑,剑鞘上嵌着几颗碎钻,弯腰行礼时,袍角扫过台阶,腰间的玉带扣叮当作响,立刻引得台下其支持者“瑾玉”们一阵骚动。
乐起,剑出。
剑光如匹练,随其身姿流转,时而若游龙惊鸿,时而似落英缤纷,优雅而美丽。
台下喝彩声、帕子抛飞声不绝于耳。
林星野却微微蹙眉。这剑舞过于追求形貌之美,一招一式皆是为“演”而设,华丽有余,却失了剑器应有的杀伐果断之气,若在战场,早已破绽百出。
一曲终了,慕容瑾收剑站定,气息微喘,桃花眼亮晶晶地,往主位瞟去。
姜启华面无表情,只淡淡点了点头:“尚可。”一旁礼部官员却已不吝赞美之词。
慕容瑾眼底掠过一丝得意,退场时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皇后族亲所在的看台。
随后几位公子,或琴或画,才艺不俗,却难再掀起如初高潮。
直至司礼官高唱:“下一位,柳如丝,才艺——琵琶。”
场内蓦然静了半分。
一道青色身影抱着琵琶缓步上台,面容苍白清俊,如同雪后初融的冰,衬得唇色更浅,近乎透明。
他的眉是远山眉,线条柔和,睫毛长到能扫到眼下的淡青色,眉眼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忧郁,仿佛周身自成一界,将外界喧嚣隔绝,却偏生了双极亮的眼睛,凝着层水雾,像含泪,又像藏冰,周身裹着层生人勿近的气场,却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衣着素净,仅以一条素色腰带束身,腰肢纤细,不盈一握,清冷气质,如月映寒潭,瞬间攫取了全场目光。
林星野凝视着台上之人,心中一震——丝丝?!
记忆如潮水涌来。南风馆外冰冷的湖水,那个决绝跃下的身影,被她和沈宴河救起后,少男眼中燃起的微弱希望,以及自己当时无情的拒绝……种种画面交织,让她的心口莫名一紧。
她想到了王绵汐,当初也是如丝丝一般恳求她搭救,可最后……
柳如丝微微欠了欠身,指尖碰到琴弦。
“淙淙” 一声,全场彻底静了。
琵琶声起,初时低回婉转,似幽咽泉流,诉不尽心中委屈;忽而铮铮激昂,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令人心弦紧绷;终了渐归平缓,余韵袅袅,带着勘破世情的苍凉寂寥。
林星野盯着他的手,那双手很细,指节分明,弹到激昂处,指尖泛着白,连手腕都在抖——突然,“嘣” 的一声,第三根弦断了,断弦弹向他的脸颊,划出一道细血痕。
血痕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竟有种鬼艳之美,柳如丝没有停手,用剩余的弦续弹。
一曲终了,满场静默。
随即爆发出更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
“此乃大家风范!”“柳小哥真才实学!””弹得太好了,可我感觉好难过好难过……“
柳如丝缓缓起身,并未看向主位的姜启华,反而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落向看台侧面阴影中的林星野。
那目光复杂难言,感激、倾慕、决绝交织在一起。
林星野与他对视一瞬,便移开视线,按着刀柄的手更紧了几分。
高台之上,姜启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琵琶绝艺,当赏。”
场内热度未消,紧接着上场的赵氏双胞胎便将气氛引向了另一种极致。
哥哥赵大宝紧张得同手同脚,歌声跑调;弟弟赵小宝表演“胸口碎大石”却险象环生,憨态可掬的模样惹得全场爆笑连连。
此二人虽不貌美,却笑点十足,连姜启华唇角也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
然而真正的 “勾人”,当属之后出场的花恬儿。
少男穿着一身水粉色软缎裙,裙料薄得像层雾,贴着腰臀,把身段衬得软若无骨,裙摆绣着细碎的缠枝海棠,走动时裙角扫过地面,像朵会动的桃花。
花恬儿的脸若鹅蛋,肤如凝脂,眉梢细细描了点黛色,眼尾微微上挑,晕着层浅粉的胭脂,一看就不是素面,偏偏那粉又淡得自然,如春日桃花落在眼尾,眨眼时,睫毛颤得像蝶翼,眼下还藏着颗淡褐色的泪痣,比米粒小些,更显勾人。
他走得慢,腰肢轻扭,像风吹过柳枝,快到台前时,突然 “哎呀” 一声,脚像被什么绊了下,整个人软软地往前倒去——
那姿势也巧,不是直挺挺地摔,是侧着身,裙摆散开,露出截白皙纤细的小腿,皮肤柔若凝脂,让人浮想联翩。
最终不偏不倚,摔在离主位不远的地方。
他抬起脸,泪珠瞬间滚了出来。
花恬儿的眼是杏眼,瞳仁湿润,像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望着姜启华:“殿、殿下…… 恬儿失仪了……” 声音骄软,带着哭腔,却不刺耳,像羽毛搔在心上。
台下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怎么这么好看……”“哭起来更勾人了!”“这是不是故意的?可我好喜欢……”
姜启华眉梢微挑,未动声色,只示意内侍上前。
内侍连忙扶起花恬儿,关切询问。花恬儿借力站起,珠泪滚落,却强忍委屈般咬唇摇头:“没、没事……是恬儿自己不当心,惊扰殿下了……”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林星野看得分明,花恬儿脚下空空如也,纯属自导自演,这演技若放在戏台,必是名角。
目光不自觉转向姜启华,却只窥见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初秀环节终于结束,司礼官宣布中场休息。
姜启华在内侍簇拥下移驾后方暖阁。林星野迅速交代侍卫加强备场区巡查后,亦快步跟了上去。
暖阁内,众人退去,只余二人。
姜启华背对林星野,望着窗外依旧鼎沸的人声,沉默良久,开口:“星野,你都看到了?”
林星野拱手肃容:“回殿下,场面虽喧闹,安保无虞,一切尽在掌控。”
姜启霍然转身,目光如利刃般直刺过来,语气带着压抑的讥诮与无力:“看到这些粉墨登场、各怀心思的男子?看到我坐于其上,如同市集拣选货物,还要权衡他们背后的盘根错节?这就是你所说的……尽在掌控?”
林星野喉间发干,低声道:“殿下……此乃国本之事,是您的责任。”
“责任……”姜启华重复着这两个字,猛地向前一步,瞬间拉近的距离让林星野能清晰闻到那熟悉的龙涎香,能看到她眼底细微的血丝和深藏的痛楚,“那我的意愿呢?星野,若有的选,我宁愿……”
话语戛然而止。
昨夜的试探,此刻的逼近,让林星野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
然而,理智的警钟骤然敲响——
林星野猛地后退一步,硬生生拉开距离,垂首敛目,声音僵硬:“殿下慎言。鸾台已增派精锐,必保备场区万无一失。臣……告退。”
她几乎是仓促地退出暖阁,步伐略显凌乱。
姜启华望着她逃离的背影,眼底最后一丝微光彻底湮灭。唇边勾起冰凉刺骨的自嘲,她缓缓坐回椅中,抬手用力揉按着刺痛的太阳穴。
窗外,花恬儿的名字被狂热地呼喊着,阵阵声浪尖锐地刺痛着她的耳膜。
就在这喧嚣与暗涌交织的午后,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被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天凌最大书局“文渊阁”的门缝里。
信笺内容不多,却附了几张泛黄的插画残页。
画中人物的舞剑姿态,竟与今日慕容瑾那曲博得满堂彩的《惊鸿剑舞》有着惊人的相似。
夜色渐浓,这则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滴入热油的冷水,在几家最具影响力的书院和学子常聚的酒楼间悄然炸开,旋即以野火燎原之势烧遍了整个天凌城。
“慕容小哥的剑舞……不是自创,是抄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