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的键盘敲击声和仪器嗡鸣并未持续太久。
第二天清晨，潮湿的阳光尚未完全驱散夜间的寒意，陈默就被一个电话叫到了系主任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过度浓郁的茶叶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闷得人有些透不过气。张主任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手边一杯热茶氤氲着白气。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摆弄手机，而是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陈老师，坐。”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对面的椅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默拉开椅子坐下，木质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张主任面前的文件上，最上面一份的标题是《关于规范教研成果归档及对外合作的暂行规定（征求意见稿）》。
“找你来，主要是两件事。”张主任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第一，当然是祝贺你为系里争了光。一等奖，不容易。”他说这话时，视线落在茶杯上，并未看陈默。
“第二，”他话锋一转，手指点了点那份“暂行规定”，“学校最近下了文，要加强对重大获奖项目的管理和保护，特别是涉及潜在核心技术转移和对外合作的。你们那个项目的所有原始数据、实验记录、代码、以及大赛最终提交的报告版本，按最新要求，需要在一周内完成整理，提交系学术委员会备份审核。”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上级对下级的天然权威。
“这是规定流程，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嘛。免得将来出了什么产权纠纷，或者被不怀好意的人窃取了成果，说不清楚。”他拿起茶杯，吹了吹气，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眼皮耷拉着，“毕竟，现在盯着你们的人，可不少。龙腾那边……接触过你了吧？”
他放下茶杯，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陈默的脸，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陈默的坐姿未变，只有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拢了一下。办公室的窗户关得很严，但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哨声却异常清晰地钻入耳膜。
“大赛组委会要求提交的材料，已经全部归档。系里要求的备份，我们会按规定准备。”陈默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在复述一段条文。
“光是准备可不行，要按时、保质、保量。”张主任强调，“所有数据，必须是原始、未经过任何后期‘修饰’的。学术诚信是底线，对吧？”他话里的暗示像裹着绒布的针。
“另外，”他没给陈默回应的时间，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龙腾那边，条件开得再高，也得多留个心眼。他们是企业，归根结底是要赚钱的。有些合作，签下去容易，想抽身就难了。到时候，项目的主导权、知识产权归属，还是不是你们说了算，可就难讲了。”
他语重心长，仿佛全然忘了昨天在雨中是怎样的急切。
“系里和学校，才是你们坚实的后盾。有什么困难，有什么外部压力，要及时向组织汇报。”他 finally 看向陈默，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探究和施压的复杂意味，“组织上，会替你们把关的。”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窗台上的绿植叶片纹丝不动。
陈默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开口：“谢谢主任提醒。项目的后续发展，我们会慎重考虑。归档的事，会按时完成。”
他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既没有对抗，也没有承诺任何实质内容。
张主任盯着他看了两秒，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好，心里有数就行。去忙吧。”
陈默站起身，椅子再次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又传来张主任似乎随口一提的声音：
“哦对了，下学期系里资源调配有些调整。你们实验室那台老旧的分子沉积仪，年限到了，维修成本太高，准备报废处理。新的采购计划……还在论证。这期间，相关实验可能得暂时停一停了。”
门把手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蔓延开来。
陈默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顿了一下，然后拧动把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过于暖窒的空气和茶叶的浓郁气味。走廊里冰冷干燥的空气涌入肺中，带着灰尘的味道。
他沿着空旷的走廊向外走，脚步声在四壁间回响。
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不是来电，也不是短信，更像是一个极其短暂的、来自某个后台进程的通知闪烁，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陈默的脚步没有停顿，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他走出系办公楼，清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未散尽的夜露气息。他抬头，看了一眼灰白色的、似乎又要酝酿下一场雨的天空。
然后，他转向了与实验室相反的方向——那是学校图书馆所在的老楼。
他没有快步疾走，步伐依旧平稳，只是每一步落下，都显得比平时更加坚定，踩在潮湿的石板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图书馆老楼墙面上爬满了枯藤，在冷风里微微颤动。玻璃门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陈默推开沉重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门内，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温暖，安静，充满了旧书纸张和油墨的特有气味。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森林，投下深深的阴影。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远处管理员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他的身影没入这片书的森林，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之间。
窗外，一片枯黄的藤叶被风吹落，打着旋，粘在了图书馆冰冷的玻璃窗上。
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