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杲你真的相信他们所说?”
蔚隅偏头看着竺赫,似是闲聊般随口一问。
“信。”竺赫道:“他们犯不着用战死沙场这种话来骗人。”
与朝廷重文轻武不同,北境人以武为荣,视战死沙场为最高荣耀,几乎人人习武,虽然没有盖世武功,但拳脚功夫是从小便学的。
“北境为何不与外界互通往来?我看街上很少有外面的货物。”
“农为国本,农业兴则家国盛,农者求稳重义,重农有利于家国安宁。商为私利,重利轻义乃商人本性,商业过于兴盛,不利于社会安定。”竺赫说的头头是道,“北境之人不喜经商,出售的东西也多是农闲时自制的小玩意儿。”
北境的大片沃土养育着北境人,北境的百姓用辛苦劳作的成果养着北境军,让北境军不像定西军那般受朝廷挟制。
北境人非常单纯,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三件事:种地、养北境军、打胡人,把胡人赶跑,抢回土地,然后继续种地,养北境军。至于朝廷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他们完全不在乎。
“金银取之于民,也当用之于民。”竺赫摸了摸鼻尖,有些愧疚:“我花的都是他们的血汗钱。”
没有北境百姓的赋税,他哪里过得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受北境百姓供养,却没做出什么利民之事,实在惭愧。
“云杲的见解,很是独到呢。”蔚隅笑了起来,牵着竺赫的手,晃了晃手里的灯,弯着眼睛:“今日收获颇丰。”
竺赫若是称帝,定然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君主。
“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太子和国子监的先生教的。”竺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补了一句:“当然也有我自己的一些见解。”
蔚隅但笑不语,他好像又发现了他的一个优点,谦虚。
啧,真是越看越喜欢。
两人又逛了一会儿,在桥上放了祈福的天灯,才手牵手回到幽宫。
蔚隅打定主意要在竺赫去鹿城之前把人办了,不然他总担心人被外面的小妖精拐了去。
是以,当竺赫披着衣服跨进寝殿时,看到的便是坐在矮窗边,饮酒消愁的蔚隅。
轻薄的寝衣挂在身上,明亮的月光顺着乌黑柔顺的长发倾泻在身上,又仔细地描摹着精致的眉眼,挺巧的鼻子和绯红的薄唇。
“怎地在这里喝酒?当心着凉。”
竺赫上前,弯腰想去抢蔚隅手里的杯子,猝不及防又被他推倒在地,带着酒气的薄唇霸道地袭来。
竺赫大脑一片空白,连后腰撞在小桌上都没有觉察。
蔚隅吻了一会儿,抬起头,目露凶光,要把竺赫生吞活剥似的。
“阿……阿隅,你……”
竺赫莫名有点害怕,蔚隅这眼神,像是锁定猎物的猛兽一般。
“你爱我吗?”蔚隅突然开口。
竺赫脑子还不太转的过来,呆呆地说了一句:“爱。”
“我不信。”蔚隅偏着头,痴迷地抚着竺赫的脸,“云杲,你长的太漂亮了,外面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你怎么可能只喜欢我一个人呢?”
“阿隅你喝醉了。”竺赫无奈,将他落下的长发拂到耳后,“我带你去休息。”
“我没喝酒。”蔚隅伸出食指压着竺赫的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过我确实醉了,醉在云杲的温柔乡中。”
“阿隅……”竺赫耳尖通红,一边念清心诀一边运功调息。
“你明日便要启程,又不许我去鹿城找你,总要给我留点念想吧?”
“阿隅想要什么?”竺赫垂下眼睑,认真思考着。
“你。”
“什么?”竺赫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地道:“可是我明日便要启程,如何能留下?”
“云杲啊……”蔚隅叹了口气,将脸埋在他胸前,“我真的很害怕,害怕你会移情别恋,鹿城那样远,我管不了你的。”
“我不会。”竺赫抬起蔚隅的脸,神情严肃,语调认真:“我只爱你一人。”
“我还是害怕,云杲。”蔚隅眼神带着失落,很好地掩饰了背后的暗喜,“娘亲说,誓言是世界上最假的东西。”
“阿隅如何才能相信我呢?”
竺赫最看不得蔚隅失落难受,本就不灵光的脑子完全停止了思考,顺着蔚隅的话,跳进了他挖的坑。
“我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办法能证明你的心意。”
“什么办法?”
蔚隅故作沉吟,竺赫急了,忙于刨根问底,完全没有发现蔚隅眼里一闪而过的得逞和狡黠。
“我思来想去……”蔚隅轻佻地拍了拍竺赫的脸,凑到他耳边:“还是觉得把你交给我,更稳妥一些。”
竺赫完全无法理解蔚隅话里的意思,歪着头,努力想转动不太灵光的脑袋思考出个所以然来。
蔚隅亲了亲竺赫的脸,打算身体力行告诉竺赫他要做什么。
直到被扒了衣服,竺赫才猛然反应过来蔚隅想干什么,惊恐地瞪大眼睛,推了推蔚隅的肩膀,结结巴巴地道:“阿……阿隅,别,别这样……”
“哪样?”
蔚隅抬起头,看到他羞红的脸,沉吟片刻,抓起手帕覆在竺赫眼睛上,在他脑后打了一个结,威胁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摘下来。”
视觉被剥夺了大半,只能隐约看到蔚隅的身影,竺赫更加恐慌了,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阿……阿隅,别这样……”
“你爱我吗?”
蔚隅再次发出死亡之问,竺赫想都不想便给出答案:“爱。”
“那就用行动来证明。”蔚隅低下头轻轻吻了吻竺赫的脸,“云杲,我从不相信任何誓言,包括毒誓。”
誓言虚无缥缈,唯有真正握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只……只能如此吗?”
竺赫还想再挣扎一下,蔚隅完全不给他机会,笃定道:“只能如此。”
“那……好吧。”竺赫挣扎了许久,认命地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那你来吧。”
“真乖。”
蔚隅满意地捏了捏竺赫的脸,信心满满地干了自己一直想干的事。
竺赫双目紧闭,眉头紧皱,咬着唇不吭声,俊脸疼得煞白。
蔚隅没了力气,打着哈欠瘫在竺赫身上,随手扯掉蒙在他眼睛上的手帕,“感觉如何?”
“啊?”竺赫迷茫地眨着眼,良久才挤出一个字:“疼。”
这下轮到蔚隅懵了,掐着竺赫的下巴撑起身子,不死心地追问:“没其他感觉?”
竺赫眨眨眼睛,单纯无辜的眼里流露出七分不解三分诚恳:“我应该……有什么感觉吗?”
蔚隅气的翻白眼,使劲儿掐着人中才没让自己晕过去。
合着他努力了半天,除了把人弄疼以外,一点感觉也没有?
这也太伤自尊了吧!
这死小子连演都不愿意演一下吗?他不要面子的吗?
“我叫人送热水来。”
蔚隅咬牙切齿走到屏风后,把自己泡进浴桶中,拧眉沉思。
果然,洛燎给的书一点都不靠谱,他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信。
竺赫眯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撑着地面坐起身,身体像被劈成两半似的,疼得要命,比当初刀砍还疼,比被巫莳的鞭子打一顿还疼百倍。
“以后再不能由着他胡来了。”
竺赫嘀咕着,捡起衣服披在身上,扶着腰去了偏殿沐浴。
蔚隅郁闷了一晚上,辗转难眠,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哈欠连天地去送行。
“夫人昨晚没休息好?”苏力见他精神不济,心下认为他是太过担心竺赫,所以辗转难眠寝食难安,宽慰他道:“少主初一便回凛都,夫人不必担忧。”
“多谢将军关心。”蔚隅勉强打起精神,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有两位将军在,云杲定会平安无虞。”
“少主哪儿去了?”
苏力四下看了看,没看到竺赫,疑惑地挠着头。
“少主揽了押运辎重的活,这会儿估计已经出城了。”向来寡言的北风啸难得多说了几句话:“少主没告诉你们吗?”
“我忘了。”蔚隅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整个人像泄气的皮球似的,无力地道:“祝两位将军一路顺风。”
饶是苏力再迟钝也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儿来,捅了捅北风啸的胳膊,把人拉到一边悄声道:“少主和夫人是不是闹矛盾了?”
“不像。”
北风啸摇摇头,竺赫大清早就跑来向他要了押运的活,骑着马就随队伍出发了,神色如常,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苏力虽然疑惑,但终究不好意思开口问蔚隅,道了别后跨上马,和北风啸一前一后出了城。
骑在马上的竺赫活了十九年,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坐立不安,什么叫如坐针毡,最要命的是他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
“少主你的马鞍是不是不太舒服?”
“啊?哦,可能是这样。”竺赫猛地被搭讪,差点摔下马。
收回思绪,竺赫咳了几声,捶了捶腰,装作不经意提起:“也有可能是前些天练枪扭到腰了。”
他的神情认真,眼神真挚,士兵们不疑有他,只觉得自家少主实在是太坚强了,带伤上阵,是值得学习的好榜样。
竺赫松了口气,端坐在马上,不敢再有动作。
北风啸很快追上他们,队伍加快了行进速度,竺赫忍着疼,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堪堪跟上队伍的速度。
“少主,前面便是鹿城了。”北风啸扭头,眼里难得露出关切:“少主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可是身体抱恙?入城后可要找军医诊治一番?”
“啊?有吗?”竺赫摸了摸脸,北风啸似是要把他看穿似的,直勾勾盯着他。
竺赫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可能是最近没有休息好吧,不需要军医,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北风啸还想继续追问,他的副将驱马上前哈哈一笑,大掌拍了拍竺的肩膀:“少主初次行军,日夜兼程,身体不适应也是正常的。”
“哈哈,对,就是有点不太适应,休息几天就好了,那什么……天快黑了,咱们赶紧进城吧。”
赶了三天的路,竺赫感觉自己浑身都臭了,他现在只想立刻马上找个地方沐浴,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下休息。
鬼知道他这一路上偷偷吃了多少退热药才没让人看出端倪,身体不舒服就罢,精神还要保持高度紧张,随时应对士兵们无处安放的关心。
鹿城藏于山林之中,前方有湍急的河流作为天然屏障,后方是断崖,左右两侧有层层叠叠的山峦护卫,进可攻,退可守。
队伍在护城河边站定,北风啸从袖中取出一小截特制的烟火棒点燃,哨楼的守兵看到信号,快速通知门后的守兵放下桥,打开城门迎接。
随着城内守兵转动机关,一座沉重的石桥缓缓从水下升起,水花拍打着石柱,掀起的巨浪却始终无法溅到桥面上。
沉重大门缓缓打开,机关吱呀转动的声音犹如古老的乐章,幽远神秘。
“少主,请。”
竺赫骑着马,小心地踏上石桥,装满粮草武器的车紧随其后,北风啸骑着马站在桥边,耐心地等最后一辆车驶过石桥,才控制着马过桥。
队伍完全通过后,守兵又操纵机关,石桥缓缓下沉,没入水中,再不见踪影。
入了城,竺赫才见识到鹿城的与众不同,不停旋转的机关齿轮随处可见,小的齿轮没有指头大,大的却足有三四个人叠加那么高,青铜齿轮咔咔转动,和着潺潺流水,演奏着独属于鹿城的曲调。
城内被分成了三个区域,一个是休息区,也是北风啸处理事务的地方,一块是校场,用于训练新兵,一块马场,圈养着无数宝马。
竺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好奇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看到精巧的机关恨不得变成蚊子钻进去研究个彻底。
奈何北风啸偏要拉着他站在仓库门外,清点辎重。
竺赫本以为清点完,北风啸就能放自己离开,岂料他直接把他抓上了一个半人高的铁笼子,转动机关,铁笼在婴儿手臂般粗的锁链带动下缓缓沉入地下。
“北境有五大营,分别是凛都城卫营、浥城黑水营、棘城震山营和铁骑营、辽城渡山营。”北风啸边走边介绍。
“每年秋收后便开始征税,除去岁贡和各大营上报的来年所需,剩余的辎重全部运到鹿城存储,以备不时之需。”
“战场瞬息万变,各大营每年都避免不了伤亡和招募新兵,粮草需求会发生变化,此时就需要从鹿城调配并派人押运辎重到各个大营。”
鹿城位置隐蔽,从未暴露在人前,再加上地理优势,以及坚固的防御体系,自然而然成了北境粮仓。
铁笼缓缓下落,竺赫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相比地下的巨大空间,鹿城地面的部分都只是冰山一角。
无数个精致的镂空小托盘被镶嵌在墙壁上,每个托盘内放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通过不同精巧的角度设计,将夜明珠的光亮发挥到最大,形成亮如白昼的效果。
各类物品被仔细分类,整齐地摆放在不同位置,士兵们穿梭其间,有条不紊地将新运来的辎重分类,再归类摆放整齐。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北风啸带着竺赫出了地下,将他按在书房的书案后,丢了一堆地形图和布防图给他。
“少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熟悉北境地形,将北境两州十二城七十二郡的布防图记得清清楚楚,同时记下北境九山十六川四十二谷的地形地貌以及三条河的走向、流经地域、潮期。”
竺赫光是听他说就觉得头疼,再看到案上小山似的一摞图,更是两眼一翻,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