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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的夜色,浓重如墨。子时将至,城中除了巡夜兵丁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犬吠,万籁俱寂。大牢所在的城西区域,更是寂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牢房内,赵云闭目盘坐,调整着呼吸,将身体状态尽可能提升至最佳。近四年的镣铐生涯,让他的肌肉有些萎缩,力量远非巅峰时期可比,但那股深植于骨髓的武艺本能和坚韧意志,却从未消退。他耳廓微动,捕捉着牢房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正刻将至。就在赵云心中渐生疑虑之时,牢房外甬道的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倒地声,以及极其短暂的、被扼杀在喉咙里的闷哼。
来了!
赵云猛地睁开双眼,精光爆射。他迅速起身,手脚上的镣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几乎是同时,牢门外的铁锁传来几声极其细微的“咔哒”声,像是被什么精巧的工具拨动。随即,牢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正是那名多次传递消息的狱卒。他此刻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
“赵将军,快随我来!”狱卒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同时掏出钥匙,利落地打开了赵云手脚上的镣铐。
沉重的铁镣脱落,赵云顿觉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腕部和脚踝,一股久违的力量感正在缓缓复苏。
“外面情况如何?”赵云沉声问道,声音因长年寡言而略带沙哑。
“巡哨已解决,但时间不多,换岗前必须离开大牢区域!跟我走!”狱卒不容分说,率先闪出牢门。
赵云毫不犹豫,紧随其后。甬道内,果然躺着两名昏迷的守卫。狱卒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领着赵云在阴暗复杂的通道内七拐八绕,避开了几处固定的岗哨,最终来到一处堆放杂物的偏僻小院,这里靠近大牢的外墙。
墙根下,早已准备好了一捆浸过油的绳索和飞爪。
“上墙!外面有人接应!”狱卒将飞爪递给赵云。
赵云接过飞爪,掂量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四年未曾施展的身手在此刻爆发!他手臂一扬,飞爪带着破空声精准地扣住了墙头。他甚至没有借助绳索,仅凭双臂之力,几个轻盈的起落,便如狸猫般翻上了高达两丈余的墙头,身影融入夜色,悄无声息。
那狱卒眼中闪过一丝惊叹,随即也利索地攀绳而上。
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后巷。两辆毫不起眼的、装载着泔水的马车停在那里,散发着馊臭的气味。车旁站着几个同样黑衣蒙面、眼神锐利的汉子,为首的,正是魏延。
“赵将军!”魏延见到赵云成功越狱,眼中难掩激动,但立刻压下情绪,低声道,“情况紧急,追兵很快会到。快,藏进车里!”
赵云目光扫过魏延和几名死士,心中明了,这果然是陈暮派来的人。他不再多言,依言钻进了其中一辆马车那经过改装的、夹层中的狭窄空间,浓烈的臭味几乎令人窒息,但此刻这却是最好的掩护。魏延和那名狱卒(实则是徐元早年安插的暗桩)则迅速藏入另一辆。
马车“骨碌碌”启动,在寂静的巷道中不紧不慢地行驶起来,朝着约定的出城方向——柳林坡而去。
赵云的成功越狱,直到次日清晨换岗时才被发现。空荡荡的牢房,脱落的镣铐,昏迷的守卫,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邺城守将和曹操留守谋士的脸上。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正在邺城府邸养伤的曹操耳中。
“什么?!赵云跑了?!”曹操猛地从榻上坐起,肋下的箭伤被牵动,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随即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废物!一群废物!”曹操暴怒,抓起案几上的药碗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药汁淋漓。“高墙铁牢,重重守卫,竟能让一个戴了四年镣铐的要犯跑了?!守将是干什么吃的?!巡哨都是瞎子吗?!”
堂下,留守邺城的曹洪、程昱等人噤若寒蝉。程昱硬着头皮道:“魏公息怒。据查,是有内应配合,解决了哨卡,并提供了越狱路径。此事谋划周密,绝非偶然。”
“内应?!”曹操眼中杀机毕露,“查!给吾彻查!所有可能与外界勾结、玩忽职守者,一律夷三族!赵子龙……好一个赵子龙!吾念他是条好汉,未取其性命,他竟敢如此!”
盛怒之后,曹操迅速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不是发泄的时候。“立刻封锁邺城所有城门,许进不许出!全城大锁!同时,传令各地关卡,严加盘查,尤其是通往荆州的方向!发现赵云踪迹者,赏千金,封亭侯!擒获或格杀赵云者,赏万金,封乡侯!”
一道道严厉的命令从魏公府发出,整个邺城瞬间风声鹤唳,陷入一片恐怖的搜捕之中。大队的甲士挨家挨户地盘查,城门处排起了长龙,每一个出城的人都受到最严格的审视。
然而,魏延等人行动极其迅速,在城门刚接到封锁命令、尚未完全执行到位的短暂混乱窗口期,凭借着伪装和伪造的身份文书,两辆泔水车已经混在清晨出城处理污物的车队中,有惊无险地驶出了邺城。
但他们知道,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曹操的追捕网络,绝不会仅限于邺城一隅。
就在邺城因赵云越狱而天翻地覆之际,江陵前线的局势也发生了决定性变化。
周瑜最后一次强攻失败后,军心士气已跌至谷底。更雪上加霜的是,荆南的黄忠部在宜城、鄀县一带频繁调动,摆出威胁江夏后路的姿态,使得周瑜不得不分兵防备。
与此同时,襄阳的陈暮适时地派出使者,携带他的亲笔信来到周瑜水寨。信中,陈暮并未趾高气扬,反而语气颇为平和,先是肯定了周瑜的军事才能和江东儿郎的勇武,随后话锋一转,指出两家相争,徒耗实力,只会让北方的曹操坐收渔利。他提议,两家罢兵,以当前实际控制线为界,暂时休战,各自安抚地方,恢复民生。
这封信,给了心力交瘁的周瑜一个体面退兵的台阶。
中军大帐内,周瑜看着陈暮的信,久久不语。他脸色苍白,昔日儒雅自信的风采被浓浓的疲惫所取代。他何尝不知久战不利?何尝不担心曹操窥伺?只是夺取江陵的执念太深,让他难以甘心。
“都督……”吕蒙、程普等将领望着他,眼神复杂。他们同样渴望胜利,但现实的困境让他们明白,再打下去,恐怕损失会更大。
良久,周瑜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奈与落寞。他将信纸轻轻放在案上,声音有些沙哑:“传令……各营收拾行装,三日后……拔寨退兵,返回陆口。”
命令传出,江东水寨中并未有太多的欢呼,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持续数月的江陵之战,终究以江东的无功而返告终。周瑜“江陵克星”的不败光环,也就此被打破。
消息传回襄阳,陈暮并未大肆庆祝,只是对庞统、王粲等人道:“周郎退兵,乃意料中事。此战,文仲业、黄汉升居功至伟,当重重封赏。然我等不可懈怠,曹操在北,刘备入蜀,天下格局将变,荆州需更加谨慎自强。”
他立刻下令,擢升文聘为镇东将军,假节,依旧镇守江陵;封黄忠为征南将军,赐爵关内侯,镇守荆南,威慑江东。同时,下令减免江陵、南郡等遭受战火波及地区的赋税,安抚流民,修缮城防,全力恢复生产。
荆州的实力和凝聚力,经此一役,不降反升。
邺城之外,魏延、赵云一行人的逃亡之路,充满了艰辛与危险。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昼伏夜出,穿行于山林小道之间。曹操的通缉令和画像以更快的速度传遍各州县,沿途关卡盘查极其严密。
几次,他们险些与搜捕的骑兵队遭遇,全靠魏延的机警和死士们的悍勇才得以脱身,但随行的死士也折损了两人。那名救出赵云的暗桩,在一次引开追兵时,不幸殉难。
赵云看着为了营救自己而不断牺牲的勇士,心中五味杂陈。恩情越重,内心的挣扎便越是剧烈。
这一日,他们藏身于河内郡与司隶交界处的一片密林中,暂时摆脱了追兵。众人皆是疲惫不堪,衣衫褴褛。
魏延取出干粮和水囊递给赵云:“赵将军,再坚持几日,渡过黄河,进入司隶区域,曹操的控制力会弱一些,我们便安全多了。”
赵云接过,道了声谢,沉默地吃着粗糙的干粮。他看向魏延,这个印象中有些傲气的将领,此刻脸上满是风霜与坚毅。
“文长将军,冒死相救,云……感激不尽。”赵云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只是,云心中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将军但说无妨。”
“陈……镇南将军遣诸位来救云,除了故旧之情,可还有他意?”赵云目光如炬,直视魏延,“云乃败军之将,阶下之囚,值得镇南将军如此兴师动众,甘冒奇险吗?”
魏延闻言,放下手中的干粮,正色道:“赵将军何必妄自菲薄?天下谁不知常山赵子龙之勇?长坂坡前,怀抱幼主,单骑闯阵,七进七出,杀得曹军人仰马翻,此等英姿,我等闻之,唯有心折!主公常言,将军乃世之虎将,更是忠义无双之士,困于邺城,实乃天下憾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值不值得?在主公看来,非是值不值得,而是该不该!将军与主公曾有同袍之谊,此乃情分;将军乃汉室栋梁,此乃大义。主公曾言,‘砥石之志,在于承压砺锋,更在于聚沙成塔,汇聚一切可汇聚之力,以安天下’。救将军,既是全故人之情,亦是聚天下之义!主公求的,非是一将之得失,乃是结束这乱世之希望!”
魏延这番话,半是发自内心,半是出发前庞统反复叮嘱的“说辞”,此刻说来,却是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赵云听着,心中猛地一震。“结束乱世之希望……” 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刘备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闪过,那个同样以兴复汉室为志的主公,如今却在为了益州而与同宗相争……而陈暮,却在荆州稳扎稳打,外御强敌,内修政理,如今更是冒死营救于他……
孰优孰劣,他无法立刻判断。但陈暮的这份气度与格局,以及眼前这群为他舍生忘死的勇士,确实深深触动了他。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抬起头,望向荆州的方向,眼中虽然仍有迷茫,但那份决绝的抗拒,似乎松动了一些。
“走吧,文长将军。”赵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静,“先安然返回荆州再说。此恩此情,云,必有所报。”
魏延心中暗喜,知道赵云的心防已非铁板一块。他立刻招呼众人:“好!出发!”
一行人再次隐入山林,向着南方,向着那片由陈暮掌控、正逐渐展现出乱世中难得生机的荆襄大地,疾行而去。勐虎已然出柙,而他最终将奔向何方,或许连他自己,也正在寻找答桉。而陈暮这块荆襄砥石,正以他的方式,等待着接纳这头归山的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