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像被砚台磨过的墨，一点点晕染开燕回山的轮廓，只剩一片朦胧的黛青。
龙弈带着苏信登上东侧的望夫崖，崖壁陡峭如刀削，脚下的景象却像摊开的沙盘，崖下的东齐军营尽收眼底——青灰色的帐篷连绵铺开，像一群蛰伏的兽群，呼吸间都带着警惕；士兵们正列队出操，甲胄碰撞的脆响顺着风飘上来，叮叮当当，裹着股肃杀之气。
“龙统领带在下到这望夫崖地势险峻，是想欣赏风景？”
苏信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青衫，衣袂扫过腰间的玉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上的纹路，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他身后的亲兵刚要迈步跟上，却被龙弈的亲卫伸手拦下，两方人隔着丈许对峙，手都按在刀柄上，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紧张。
龙弈没答话，只淡淡朝身后挥了挥手。
刹那间，崖壁两侧的密林里忽然响起一阵窸窣声，像潮水漫过草地，数千名护民军士兵如从地里冒出来般，迅速占领了预设的进攻阵地，密密麻麻的人头在树影里晃动——投石机的铁臂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速射弩的箭头闪着寒芒，齐刷刷对准了崖下的军营；连磨盘大的滚石都已推至崖边，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倾泻而下，将下方的营帐砸个粉碎。
苏信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像被冻住的湖面。他猛地回头看向龙弈，脖颈间的青筋都绷了起来，青衫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泛白：“龙统领这是何意？”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大军不急着去博望城支援，反倒对我东齐军摆出这副攻击阵势？我东齐军远道而来支援，你却……你却如此相待？”
“支援？”
龙弈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转身走向崖边的小石亭，步履沉稳。亭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清越的声响，叮咚、叮咚，与崖下操练的呼喝形成诡异的呼应，像一首不协调的曲子。
石亭的石桌上摆着两盏凉茶，是龙弈一早备好的。
他端起茶盏，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却没喝，只是看着水汽在杯口凝成细小的珠串，又悄然散去：“苏指挥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我相识虽短，却也算棋逢对手，惺惺相惜。”
他抬眼看向苏信，目光坦诚，“我一直很欣赏你的才能，若你肯弃暗投明，不再为东齐萧衍效力，燕回山的中军帐，永远有你一席之地，与我共商抗秦大计。”
苏信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什么。他走到石亭外，望着崖下严阵以待的护民军，忽然笑了，笑声在风里有些发飘：“龙统领说笑了。我是东齐的指挥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说叛就叛？”
他的笑声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眼角却不动声色地瞟向护民军的投石机，指尖在袖摆下轻轻敲击——显然已在飞快计算突围的胜算。崖上的风忽然大了，吹得他的青衫猎猎作响。
龙弈放下茶盏，瓷碗与石桌碰撞的脆响像道惊雷，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冰碴子：“是吗？”
他抬眼看向苏信，目光里淬着寒意，“那赵彻将军半夜派人送信，是你暗中安排的眼线通风报信吧？还有赵勇将军之所以会去营帐搜查赵彻，那些所谓的‘证据’，也是你有意无意提醒他的吧？”
苏信嘴角的弧度像被冻住般凝固，脸上的血色褪了几分，他强撑着扯出个笑，声音却有些发紧：“龙统领既有这般洞察，想必早就料到应该去将军营帐中寻找的办法吧。”
“料到？”
龙弈指尖在石桌上一顿，发出笃的一声，“所谓赵彻将军的通敌信，那些布防细节，或许是我提前和心腹将士们演的戏，故意透露给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东齐亲兵呢？”他眼神锐利如刀，一层层剖开真相，“测试赵彻的三计，你看似热心帮忙出谋划策，实则在暗处牵线，一步步把他往‘通敌’的套里引——无非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异己，扰乱军心，顺便削弱我军力量。”
龙弈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苏信心上：“还有力荐支援南阳，表面是为解博望城之围，忧国忧民，实则是想调虎离山，引我主力离开燕回山，好让你的东齐军趁机夺取燕回山和鹰嘴崖，断我后路，对不对？”
崖下的风忽然大了，呜呜地打着旋，吹得苏信的青衫猎猎作响，衣摆被风掀起。
他猛地转身，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像被戳破的纸人，却还强作镇定地梗着脖子：“龙统领休要血口喷人！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无凭无据，休想污蔑我东齐军的清白！”
“证据？”
龙弈冷笑一声，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卷图纸，正是苏信连日来在中军帐偷偷绘制的布防图，边角都被他摩挲得起了毛。他将图纸扔在石桌上，纸页被狂风卷得哗哗作响，每一张都在叫嚣着苏信的阴谋：“你以为这上面画的是真布防？不过是我故意让你看见的假图罢了，连鹰嘴崖的密道都标错了方向。”
他指着图纸上的鹰嘴崖密道，语气带着嘲讽：“这里早就布下了‘铁索退敌阵’，只等你来攻；还有燕回山的粮仓，你以为守军薄弱，实则赵勇将军带着五千精兵守在暗处，就等你自投罗网。”
龙弈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过崖下，“你现在可以看看崖下——你的士兵若敢异动，投石机和滚石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有来无回。”
苏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东齐军营的四周不知何时已围满了护民军，项云的“项”字旗在西北角的山头上猎猎飘扬，赵凌丰的银枪斜指天空，枪尖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像无数把蓄势待发的利刃。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石亭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
苏信的喉咙发紧，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更多的却是一种精心布局被彻底看穿的挫败，像被抽走了筋骨般，连站姿都晃了晃，“你何时发现的？”
“从你率东齐军支援我军开始。”
龙弈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深潭里的水，“萧衍向来视南阳为肥肉，生性吝啬多疑，怎会平白无故派三万精兵驰援？你带来的东齐军装备精良得过分，军纪严明得像把上了膛的刀，越是表现得滴水不漏，越像精心打磨的面具，反而让我生了疑。”
他走到苏信面前，语气里多了几分恳切，少了些对峙的锋芒：“苏指挥使，你才智过人，用兵如神，为何要辅佐萧衍那样的君主？他心胸狭隘，鸟尽弓藏是他的信条，你为他卖命，今日能利用你夺南阳，明日就能为了稳固权势除掉你，迟早会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
苏信的嘴唇翕动着，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秋风吹乱了他的发丝，露出额角那道浅疤——像条蛰伏的蜈蚣，藏着他不愿示人的软肋，那是当年为了护着年幼的妹妹，被恶霸用石头砸出的伤。
“我知道你为何不肯背叛。”
龙弈的声音放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你与妹妹苏雅自幼相依为命，是萧衍当年给了你们一口饭吃，让你们兄妹得以活命，对吗？”
苏信猛地抬头，瞳孔骤缩，眼里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像被惊雷劈中：“你……你连这个都知道？”
“我派人查过。”
龙弈坦然颔首，目光坦诚，“你妹妹苏雅如今在东齐的医馆学医，性子温婉，和你那天与我喝茶闲谈中描述的一样。可你有没有想过，萧衍留着她，从来不是念旧情，不过是把她当成拴住你的绳索，让你不敢有二心罢了。”
他望着崖下翻涌的云海，声音里带着对未来的向往：“护民军虽弱，却心怀天下。我们打仗，不是为了争夺地盘称王称霸，而是为了让这乱世里的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让田里有庄稼，屋里有炊烟，让孩子们不必像你当年那样，为了一块窝头就拼尽全力，为了活命而颠沛流离。”
石亭的铜铃又响了起来，清越的声音在风里荡开，仿佛能穿透云层。
龙弈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苏信，那眼神里有理想，有信任，更有并肩前行的期许：“留下来吧。和我们一起，为这乱世寻一条出路。将来天下太平了，你可以带着苏雅，去博望城种满桃花，去鹰嘴崖看日出，给她寻个好人家，再也不必过这种提心吊胆、看人脸色的日子。”
苏信的喉结滚了又滚，有湿热的东西在眼眶里打着转。他想起妹妹上次来信，字迹娟秀，只说“哥，保重身体，不必挂心”，字里行间都是小心翼翼的担忧；想起萧衍看他的眼神，总像在看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从未有过半分信任；想起这些日子在燕回山，看到护民军的士兵们虽然大多衣衫破旧，却个个眼里有光，训练时喊的号子都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待人更是热忱善良。
风卷起他的青衫，这一次，不再像破碎的旗帜。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哽咽，“我若归顺，东齐那边……雅儿她……”话未说完，喉间已被堵住，眼底的挣扎像被风搅乱的水面。
“你妹妹，我会亲自派人接来燕回山。”
龙弈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派去的都是我最信得过的亲卫，定会护她周全。至于萧衍，他若敢来犯，我龙弈定当奉陪到底，让他知道燕回山的骨头有多硬！”
苏信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做了此生最艰难的决定。他在龙弈面前郑重抱拳行礼，青衫铺在冰冷的石阶上，衣料摩擦的声响里，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人眼眶发热：“苏信，愿归顺龙统领，从今往后，任凭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龙弈连忙扶起他。
积压在心头多日的烦忧终于如晨雾般散去，龙弈望着崖下渐渐平静的东齐军营，士兵们已收起了兵刃，晨光正一点点驱散雾霭，忽然觉得这秋晨的风都带着清甜的气息，混着草木的清香，格外沁人心脾。
“走，”
他拍了拍苏信的肩，力道里带着兄弟般的熟稔，“我带你去见项将军和赵伯父，他们早就盼着能和你痛饮一杯。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再分什么护民军、东齐军。”
苏信点了点头，跟着龙弈走下望夫崖。石阶上的露水打湿了鞋履，却没觉得凉。青衫在风中飘动，衣摆舒展如流云，不再是之前的紧绷拘谨，而是多了几分释然的轻快。崖边的铜铃依旧在响，清越的声音顺着风传遍了整个燕回山，叮叮当当。
风拂过两人的衣襟，将他们的脚步声、笑声，都融进了燕回山的艳阳里。